司马懿:唉,如果你活到我这个年纪,就不会追了。
张郃:哀莫大于心死。
司马懿:这不是心死,是成熟。
张郃:成熟是保守的代名词。一个人成熟是苍老的开始。
司马懿:血气方刚是冒险的代名词。一个人血气方刚会四处碰壁。
张郃:未必。
司马懿:一定。
两个人讨论半天的结果是妥协。
司马懿同意去追,但要兵分两路:一路由张郃领着当前锋去一探究竟,另一路由司马懿领着随后接应,以防诸葛亮伏兵。
这个结果貌似很稳妥,又有攻击性,就像那些世事妥协的结果,总是两手抓、两手都要硬——看上去很美。
但事实上,司马懿在这里悄悄地犯了一个错误。
他心动了。
放弃了自己的原则。他曾经对自己要求不好奇的,现在在张郃的引诱下忍不住好奇了一把,想看看前方究竟是陷阱还是机会,想满足一下自己难与人言的好奇心。
这样的改变毫无疑问是危险的,但司马懿无法说服自己,一颗心不蠢蠢欲动。
他出发了。
在张郃引三万兵出发之后。
结果是打起来了。最初的局面其实对司马懿有利——当张郃的前锋部队与张翼率领的蜀军打了一场遭遇战,双方不分胜负之时,司马懿的适时加入对扭转战局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
蜀军顶不住了。
司马懿以为,他这次终于抓住了诸葛亮的软肋,还有所作为了一把——这样的感觉,真是很爽。
但是,世界上很爽的事情总是很快就消失了。被司马懿围攻的蜀军并不是主力,而是诱饵。真正的蜀军主力部队在姜维、廖化的率领下兵分两路,直袭司马懿的大本营去了。
这真是一个噩耗。司马懿这才知道,不是他玩了诸葛亮一把,而是诸葛亮将他玩了一把。
他前后夹击,诸葛亮声东击西,很显然,前后夹击输给了声东击西。
司马懿无限幽怨地看一眼张郃,觉得他真是把自己害惨了——一个人自己沉不住气不要紧,不能让他人也沉不住气啊……
便回撤,去保自己的大本营。
这是致命的回撤。
也是诸葛亮算计中的回撤——两股蜀军开始合围了。姜维、廖化的蜀军主力部队其实是佯攻司马懿的大本营,目的是诱他回撤,同时沿路设下埋伏,予以围歼。另外,张翼率领的蜀军则反守为攻,一路如影随形地追击,魏军惶惶然如惊弓之鸟,真是死伤无数。
当然,战争的精彩其实在于悬念迭出。
在于离胜利只有一步之遥时,胜利却倏忽不见,飘然远去。
诸葛亮的遗憾也正在这里。他以为打败司马懿已是指日可待,二出祁山即将收得全功时,一个人的死却打乱了他的预期或者说美好愿望。
张苞死了。
在成都不幸身亡。
作为张飞的后代,张苞在诸葛亮心中具有特殊的符号意义。它是一种亲情,一种依恋,一个时代存在的象征。诸葛亮接到噩耗,感时伤怀,自己也染病了,卧床不起。
司马懿由此死里逃生。一场已然打得不尴不尬的战争最后不尴不尬地结束了。诸葛亮回成都养病,司马懿则惊魂未定地回朝,带着对自己人生的暧昧评价,心情复杂地回到魏国。
不过在心里,司马懿还是不认输的。是他输给了诸葛亮吗?
错!是张郃。
司马懿如是给这场战争定性。
只有脂肪
建兴八年的秋天,魏蜀间的新一轮战争又开始了。
因为诸葛亮的病已经好了,也因为曹真的心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曹真以前输给诸葛亮的时候,很是郁闷了一阵子,后来看见司马懿灰溜溜地回来,便不郁闷了。
的确,世上事就怕比较。一个人输确实无地自容,两个人输那就有伴了,可以互相安慰或者说寄托。
所以在建兴八年的秋天,曹真主动请缨,要打一场翻身仗。
司马懿也表达了参战的决心。在司马懿心里,他不仅是跟诸葛亮较量,也是跟曹真较量——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战场上见。
但是战场上见不到一个人。
因为下雨了。绵绵秋雨,一下就是一个月。
这不是个战争的季节,而是个寂寞的季节。
魏蜀两军再次相望于江湖。
司马懿便要撤军。曹真却以为,撤无可撤。
的确,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事,进去容易撤出来难。关于这一点,曹真深有体会。
司马懿也深有体会。但他不相信,世界上没有撤不出来的部队。只要准备好后路,设下埋伏,再大的队伍也能撤出来。
事无预不立啊。
便将魏军大部队前队作后队,后队作前队,徐徐而退。同时埋下两军断后,欢迎蜀军来追。
诸葛亮没有下令追击。
诸葛亮总是这样,在该追的时候追,不该追的时候不追。永远知进退、明尺度。这是聪明人的做法。
所以他是诸葛亮。古今一人诸葛亮。
但世事的遗憾也正在这里。古今一人诸葛亮,说明诸葛亮只有一人,其他人都不是诸葛亮。
包括魏延。
也包括陈式。
他们是想追的。
虽然诸葛亮严令不许追击,他们却藐视了这道命令。
陈式给出的理由是诸葛亮用兵太多疑。如果事事料中,就不会有街亭之失。
魏延给出的理由是诸葛亮不能从善如流,死钻牛角尖要出祁山而战,却不听他的计谋,致使今日毫无战果。
所以为了扩大战果,两个人追了。
追击的结果是带去的五千蜀兵只剩得四五百人马回来,还是带伤的——果然中了司马懿的埋伏。
追击的另一个结果是陈式死了。
没有死在魏军的刀下,而是死在诸葛亮的刀下。诸葛亮以他的决绝行动告诉魏延以及其他敢自作主张的人——在战场上,真正的脑袋只有一个。脑袋越多越坏事。
什么叫军纪——军纪就是执行,没有任何借口。
曹真卧床不起。
他又生病了。被诸葛亮打出病来的。
在曹真和司马懿这两个对手之间,诸葛亮选择了曹真。
柿子要拣软的捏。这句话在任何时候都成立。虽然和诸葛亮相比,司马懿也是个弱者。
诸葛亮命令马忠、张翼军和马岱、王平军会合后,共劫曹真营寨。曹真却不信蜀兵会来。
他不像司马懿那样精明,更别提有什么聪明。
他有的只是自信。
嫉妒。
猜疑。
争功。
还有固执。
他实在是平常得不能再平常。连曹真这个名字都没有一点出人意料之处,却处处以精英人士自居,甚至以伟人自居。
喜欢装病。喜欢炫耀。还喜欢在马上摆pose,时不时念两句“我走的是路吗?不,我走的是寂寞”之类的诗,以示孤独。
高处不胜寒的孤独。
但终究腹内空空。
所以失败是必然的,也是经常的。
由此他怀才不遇。在怀才不遇中等待机会,在抓住机会后再次怀才不遇。就像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人,以为自己肚里有才,其实只有脂肪。
这一次的情形也是如此。他为了争功,与司马懿打赌,认为诸葛亮不会从两谷而来抢夺祁山。曹真开出的赌注是天子所赐玉带一条、御马一匹。司马懿的赌注是他要是输了,则面涂红粉,身穿女衣,来营中服罪。
结果,曹真输了。
诸葛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干掉了曹真手下的魏兵,直将曹真干到了床上。
他卧床不起。病倒了。
这病,一半是被诸葛亮打出来的,另一半是生自己的气生出来的。
输给司马懿玉带、御马都还是小事,重要的是自己面子没了。
又要怀才不遇,又要等待下一个机会了。这样的等待让曹真气馁。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扳回一局。
却是再也没机会了。
诸葛亮又一次出手,直令曹真停止呼吸。
他写了一封信给曹真。信是这样写的:
“汉丞相、武乡侯诸葛亮,致书于大司马曹子丹之前:窃谓夫为将者,能去能就,能柔能刚;能进能退,能弱能强。不动如山岳,难测如阴阳;无穷如天地,充实如太仓;浩渺如四海,眩曜如三光。预知天文之旱涝,先识地理之平康;察阵势之期会,揣敌人之短长。嗟尔无学后辈,上逆穹苍;助篡国之反贼,称帝号于洛阳;走残兵于斜谷,遭霖雨于陈仓;水陆困乏,人马猖狂;抛盈郊之戈甲,弃满地之刀枪;都督心崩而胆裂,将军鼠窜而狼忙!无面见关中之父老,何颜入相府之厅堂!史官秉笔而记录,百姓众口而传扬:仲达闻阵而惕惕,子丹望风而遑遑!吾军兵强而马壮,大将虎奋以龙骧;扫秦川为平壤,荡魏国作丘荒!”
这封信文采飞扬,用了很多的形容词、副词、动词、感叹词和骂人的词以及猛一看是夸你,实际上是骂你的高级骂人词,直看得曹真对人世间充满绝望——敢情我是这样没出息的人,那我还追求什么呀?
应该说在此之前,他对这个世界其实还是有希望的。希望堂堂正正赢一把。但是现在希望破灭了。
他开始狂吐,吐血。然后就带着对这个世界的幽怨,去了。怀才不遇地去了。
曹真的人生终于不再患得患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