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军冲上来了。
漫山遍野的,充满了围歼的快感。
马谡下令蜀兵出击。蜀兵没有听他的,而是听自己的——一个个畏缩不前,坐以待毙。
马谡这才知道,原来兵书上所谓的“置之死地而后生”完全是YY之语。对一个普通人来说,置之死地只能死翘翘。
他只得下令,关紧寨门,等待外援。
但外援却来不了,一切都在司马懿的算计中。虽然王平要引军去救马谡,却被张郃拦住了去路。所谓的掎角之势顿时被去了势。王平势穷力孤,只得败退。
至此,诸葛亮防线中的第一道口子被撕开——他派副将王平同去守街亭,辅助马谡决策的意图由于马谡的自命清高,导致街亭失守。马谡孤立无援,仓皇出逃。
第二道防线是魏延所部。他引兵在街亭之后屯扎,以接应街亭。但街亭现在显然是司马懿的街亭。虽然魏延引兵重夺街亭,却挡不住司马懿、司马昭两路伏兵的左右夹击,他慌慌张张逃入列柳城。至此,诸葛亮设定的第三道防线开始启动——驻守街亭东北的列柳城高翔所部,见街亭危急,决定引兵相救。
高翔倒是动了一点小心思。为了夺回街亭,他趁着夜色去劫魏寨,却不知自己劫的不是魏寨,而是空虚——魏寨里头静悄悄,空无一人。随后一声炮响,火光冲天,魏兵便从四面包抄过来,把魏延、高翔等围在中心——高翔的那点小心思到底逃不过司马懿的眼睛——司马懿将计就计了。
这真是一个令人惆怅的夜晚。诸葛亮的第三道防线也无济于事,甚至损失惨重。魏延、高翔等突围之后发现地理位置和街亭一样重要的列柳城也丢了,魏兵乘虚而入,趁着他们去劫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轻轻松松接管了列柳城。
一切已是大势已去。
一切都如水银泻地,毫无阻滞地一败再败,就像司马懿的一胜再胜。这个夜晚,司马懿占领了他的战略制高点,诸葛亮则失去了他的战略制高点——不仅是这场战争的,也包括他们人生的。
诸葛亮战无不胜的神话就此被打破。他西出祁山、北伐中原的计划遭受重大挫折。
而一切都归咎于那个人。
那个夸夸其谈、自视甚高的人。
但是,更致命的威胁接踵而来。
诸葛亮被包围了。
所谓兵败如山倒。当时的诸葛亮正领五千兵退守西城县搬运粮草,司马懿却领十五万大军直扑该城。
这是趁热打铁。
也是“宜将剩勇追穷寇”。诸葛亮好不容易有了一次失败的机会,司马懿怎能不牢牢抓住。
司马懿来了。
他包围了西城县。
他马上要攻城了。
而此时在城中只有两千五百名蜀军,另有两千五百名蜀军出城运粮草去了。也就是说诸葛亮直接可以支配的兵力就这么多。
这真是人生的危急时刻,一次他人导致的失败最终带来一连串的失败并祸及于诸葛亮。而他却不能不为此埋单——看样子是要以生命以及一生的名誉来埋单。诸葛亮没想到自己的宿命竟是如此!
一次轻率的决定加上马谡的自以为是,再加上司马懿的老谋深算,构成了诸葛亮生命中的一次完败。那么接下来,他会弃子认输吗?老天爷在此时也屏住呼吸,想看看这个人间的宠儿还有怎样的手段为自己解围——虽然在一般人看来,这绝对是个死结,毫无解开的可能!
都是俗人一个
琴声悠扬,在西城上空回荡。
也在司马懿的心头回荡。
这琴声实在是有气质的:纯粹、自信、高雅,犹如闲庭信步,充满了祥和的味道。
它似乎不应在人间留存。唉,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啊。
司马懿想哭。他身后的十五万大军想哭。因为这琴声,触动了人类永恒的主题——战争与和平。
但司马懿到底没有哭出来——他在想一种可能性:琴声的后面,究竟埋着多少兵?
因为弹琴的人是诸葛亮。此时他披鹤氅,戴纶巾,于城上敌楼前凭栏而坐,焚香操琴。左边一童子,手捧宝剑;右边一童子,手执麈尾,俨然一神仙了。而城门内外,有二十几个老百姓,在低头洒扫,旁若无人,神色也是轻松得很。
当然,司马懿想到了两种可能性:一是城里有伏兵,二是没有。
每一种可能性都对应着一种命运的结局。司马懿必须做出非此即彼的选择。这选择是如此的残酷,以至于做错了,就抱憾终身,甚至人头落地。
司马懿最后选择了退兵。毫无疑问,这是个错误的选择。因为城里空空如也,除了琴声悠扬,还有诸葛亮貌似放松的心情。
司马懿当然想到了会有这样一种可能性的存在,只是他不敢赌,赌诸葛亮会使出空城计。
因为他不是别人,是诸葛亮。
一生谨慎的诸葛亮。
诸葛亮却偏偏使了出来。
因为诸葛亮以为,一个一生不敢弄险的人突然弄一次险其实是最安全的。不仅自己会觉得不可思议,对手也会觉得不可思议。
特别是和他一样谨慎的对手。
将心比心,人同此心。
所以这样的历史时刻,毕竟不是在玩脑筋急转弯,司马懿注定要绕城而走,不敢破城而入。
这是人性的弱点。诸葛亮抓住了,并利用了它。仅此而已。
但司马懿很快就后悔了。在带兵远去之后,他突然产生了回去再看个究竟的冲动。
这也是谨慎之人的性格特征。
怀疑一切,甚至怀疑自己刚刚做出的决定,每行一步都首鼠两端,不敢大刀阔斧。
司马懿就是这样。
诸葛亮料到司马懿会这样,所以在他回来之前,赶紧趁这个时间差撤走了。
司马懿看到了一个空城。
很多这一历史事件的旁观者告诉他本来就是一个空城,只是让人误以为不是空城,所以才演了这么一出戏。
司马懿那叫一个追悔莫及。
他这才知道,在战争中,有时真正的敌人不是对手,而是自己。战胜自我比战胜对手更难。一旦超越了自我,对手也就不在话下了。
司马懿第一次承认,自己被自己打败了。
诸葛亮死里逃生,却没有一丝欣喜。
说到底他也一样是败了,败给自己,败给自己的一次轻率决定。
超越自己,真的很难。因为这样的活不是一般人可以干的,是超人干的。
所以,面对五花大绑、跪倒在他面前的马谡,诸葛亮没有愤怒,只有怜悯。
像怜悯自己一样,怜悯马谡。
这个人,本来可以不出头,不冒险,不负责的,就像很多碌碌无为的人那样,守着中庸之道过平庸的一生。
但却要挑战自己,到最后不能超越自己,所以败了。
败给自己的蠢蠢欲动、冒险冲动。
而诸葛亮也连带着败了,败于自己的轻信。以为人间真的有奇迹,以为他可以力挽狂澜。
说到底都是俗人一个,虽然很多时候他被称为神人。
接下来该怎么办?诸葛亮首鼠两端。
马谡是立了军令状的,如此败绩,不杀不足以明军纪。
可他呢?他的罪过比马谡小吗?用人不察比庸才更加令人无法容忍,造成的危险也更大——马谡是别无选择,诸葛亮其实还有选择的自由。
所以马谡要是可杀,他也可杀。
却是杀不得。
北伐还在半路上,虽然有了挫折,面临一个拐点,却还可以有所作为。靠什么作为,还得靠人,哪怕是犯了错误的人。
就像参军蒋琬劝他的那样:“今天下未定,而戮智谋之臣,岂不可惜乎?”
再一个,关于军令状的事。军令状虽然不能儿戏,可没有立军令状的人就可以安然无恙、问心无愧了吗?在诸葛亮心里,他其实早为自己立下了一份无形的军令状——一个人,要是对自己的历史负责,就要时时刻刻在心头悬一把刀。不能苟且,不能以难得糊涂为由不了了之。
但是,到最后,诸葛亮还是杀了马谡,同时也在心里杀了一遍自己:他上书后主,请求自贬三等。在上后主刘禅书中,诸葛亮批评自己“臣本庸才,不能训章明法,临事而惧,至有街亭违命之阙”,检讨不可谓不深刻,自责不可谓不狠。
马谡死了。
在他三十九岁的时候死了。这是建兴六年的夏五月。这个夏天,是热死人的夏天。很多人犯了错误。很多人死于自己犯下的错误。
诸葛亮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都说四十不惑,马谡才三十九岁,惑一下其实也未尝不可,却要付出生命的代价,这其中,他有责任啊。他诸葛亮是早过了四十的人,却依旧困惑,看来做人,是要一直惑下去了。
当然,诸葛亮的痛哭流涕,半为马谡半为刘备。因为刘备在白帝城去世之前曾经跟他有过这样的政治交代,说“马谡言过其实,不可大用”。诸葛亮却一直不以为然,以至于有了今日之验。一个人,总是在事实证明他错的时候才承认自己的错误,诸葛亮聪明如斯,也不能免俗,所以他真是痛定思痛,痛何如哉啊!
馅饼还是铁饼
世上事了犹未了。所谓东边日出西边雨,哪有个完呢。
蜀魏一番争斗后,诸葛亮回撤汉中,休养生息,以待将来。魏国则封郝昭为镇西将军,把守陈仓道口,以防诸葛亮突然暗度陈仓。
双方呈僵持状态。
就在这样的时刻,有一个人蠢蠢欲动了。
周鲂。
周鲂是东吴的鄱阳太守。有一天他突然向曹休写信,表示要改变自己的政治立场,不跟孙权混,要跟着他曹休混了。周鲂在信中表示,愿“以郡来降”,甚至说东吴可破,希望魏国早日发兵取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