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懿在这个时候复出,守卫长安、洛阳,是不是意味着魏不当绝呢?诸葛亮马上给孟达写信,要他注意提防,低调低调再低调,千万不要对司马懿等闲视之。
孟达却给他回信说:“窃谓司马懿之事,不必惧也:宛城离洛阳约八百里,至新城一千二百里。若司马懿闻达举事,须表奏魏主。往复一月间事,达城池已固,诸将与三军皆在深险之地。司马懿即来,达何惧哉?丞相宽怀,惟听捷报!”
一副天下事尽在我掌握的豪迈和自信满满。
诸葛亮失望了。
因为他看到了信里有这样一句话——“若司马懿闻达举事,须表奏魏主,往复一月间事。”
老天,司马懿会这么循规蹈矩吗?这是在打仗,不是在办公室传送文件,要上情下达,下情上达。
打仗玩的就是心跳,需要电光石火,另辟蹊径。所谓攻其不备,出其不意。
诸葛亮相信,司马懿一旦知道孟达造反,决不会给他一个月时间去加固城池的。他肯定会在第一时间来到他身边,然后温柔地杀他。
这就是司马懿。独钓寂寞的司马懿。战争狂人司马懿。
司马懿果然电光石火,另辟蹊径。在知道孟达准备造反之后。
他立刻做出了两个决定。一是传令手下人马日夜兼程,一日要行二日路,务必在第一时间赶到新城;二是命令参军梁畿火速去新城,请孟达做好攻打蜀军的准备,目的是不使其疑。
这就是司马懿——一边准备打你,一边先给你来一针麻药,让你晕乎乎、麻酥酥,以为万事大吉、天遂人愿。
孟达的生命由此进入倒计时。
事实上即便如此,他还是有一线生机的,如果提前起义的话。可要命的是有两个人不答应,或者说虚与委蛇。
他们是金城太守申仪、上庸太守申耽。
此二人本来说好和孟达一起投向蜀国怀抱的,可禁不住翻来覆去的权衡,觉得还是魏国的怀抱温暖一些、可靠一些。
人生的路很长,最关键处也就那么两三步,踏错了,也就万劫不复了。
所以他们不想踏错。非但不想踏错,甚至还想立功——抓住反贼孟达,为自己的人生增光添彩。
很快,孟达就死了。
因为司马懿的兵到了。也因为申耽的枪到了。
在内外夹攻之下,孟达夺路而走,却逃无可逃。他一个措手不及,被申耽一枪刺于马下,从而结束了自己大大咧咧的一生、轻狂的一生。
事实上,他的死不只是结束了他自己的性命,也结束了诸葛亮的梦想。诸葛亮的中原梦。
没有了孟达的配合,诸葛亮毕竟不能狂飙突进,直取长安。他甚至连已经占领了的那些地盘都要很快吐回去。因为历史的剧情走到这里,将要推出两个字——街亭。
这对诸葛亮又是沉重一击。尽管他小心加小心,以为自己能够守住某些东西,但最后要失去的还是失去了。
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诸葛亮是率领一个团队在战斗。所以他不仅要为自己的决策埋单,也要为整个团队的战斗力埋单,为这个团队中每一个人的性格缺陷埋单。
这是一个主帅的宿命。没有办法。在历史的夹缝中间,诸葛亮别无选择。
毕竟他是人,不是神。
许诺不可靠
街亭是这样一个地方。很小,小得就像人身上的血管。如果你不注意它,它就不存在。
但在这个世界上,不被人注意的东西往往很重要。就像大海,浪花很喧嚣,很引人注目,却不重要。
重要的是浪花低下的部分,是厚重无言的大海。
街亭也是无言的。它只是一条路,位于秦岭之西,却是汉中的咽喉。占领了它,也就占领了通往汉中以外世界的门户。
所以司马懿想得到它,诸葛亮也想得到它。
司马懿的想法是,占领街亭要路,便可截断蜀军粮道,如此,陇西一境,蜀军不能安守,便要逃回汉中去。蜀军若回撤,魏军在小路设伏,可获全胜;如不回撤,就截断蜀军粮道,一月之后蜀军无粮,全都饿死,诸葛亮也就束手就擒了。
诸葛亮的想法则很简单,那就是占领街亭,打通通往汉中以外世界的门户,挺进中原。
现在,两人要比拼的是谁能够把想法变成现实。
把想法变成现实需要人去执行。执行力强的人去执行。
曹睿那边的情况是,派了张郃为先锋,与司马懿一同引二十万军,昼夜兼程往街亭赶。
毫无疑问,张郃是司马懿战略意图的执行者,是个执行力强的人物。
诸葛亮这边呢?虽然有赵云、魏延人等,但是守街亭,一个年纪太大,一个有勇无谋,都不是上佳人选。
所以诸葛亮无语了。
这样的时刻,马谡挺身而出,要当一回主角。
历史剧的主角。
诸葛亮还是无语。
一句话,不放心。在他印象中,马谡是一个谋士而不是勇士。街亭一地没有城郭,也无险阻,守起来太难了——守住它不仅需要谋略,更需要勇气。
需要智勇双全。
更要命的是马谡还是一个冒险型的谋士。冒险一点好还是老成一点好?诸葛亮不敢把街亭当试验品拿去做试验。
他输不起。
但马谡却唯恐自己的人生不能赢。
他一直在等一个机会。证明自己的机会。
现在这个机会终于来到了,却是与风险同来。
赢了,他将名垂青史,是蜀军西出祁山的第一功臣;输了……输了他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的人生输不起。
蜀国输不起。
诸葛亮也输不起。
所以这个游戏有些残忍。或者共赢,或者共输。总之是一个生死攸关的游戏。
马谡决定一赌。他把身家性命都押上,向诸葛亮立下军令状,以示自己没有退路。
这样的时刻,诸葛亮犯下了他人生中一个重大的错误——相信军令状。
相信纸上的东西。
相信信誓旦旦。
却不相信自己的判断。
就像很多首鼠两端的人,最后之所以下定决心决断一件事情,只因为他人的一个表态,对未来的许诺。却不知道许诺不可靠,未来更不可以预期。
只有自己的判断或者说直觉才是可以信赖的。
因为这是来自心灵的呼唤。只是这样的时代,很多人未必能够听到。
当然,诸葛亮也不是孤注一掷。诸葛亮一生唯谨慎,即便他拍板马谡去守街亭,也还是做了一些预防措施,以增加保险度。
他派副将王平同去守街亭,辅助马谡决策。
派高翔去守街亭东北的列柳城,一旦街亭危急,便可引兵救之。
派魏延引兵去街亭之后屯扎,以接应街亭。
派赵云、邓芝各引一军出箕谷,以为疑兵,以惊敌心。
这些预防措施同时用上,诸葛亮以为可以弥补马谡性格当中的那些缺陷了。
天佑蜀军。
天佑蜀军啊。
但是,诸葛亮并不知道,他其实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烂泥扶不上墙。位于舞台中心的主角将戏演砸了,配角再怎么出彩那也是一出烂戏。
令人惆怅的烂戏。
真理掌握在官大者手中
当然,马谡不承认自己是烂泥。
就像很多怀才不遇的人,不管怀的是不是才,他们幽怨的是不遇。
马谡也是这样,自视甚高——告诉你,世界,我来了。
马谡策马街亭,雄心勃勃地看着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山间小路,觉得要守住它,太容易了。
王平却忧心忡忡,觉得要守住它,太难了。
这是两个人的心态差别。性格决定命运,心态也决定命运。只是这时的他们,都还在命运的彀中闪转腾挪,不知前路将是怎样的风景。
马谡说,丞相真是太小心了。小心驶得万年船,太小心则自缚手脚,寸步难行。如此山僻之处,魏兵怎么敢来?
王平说,魏兵敢不敢来,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不妨就在此五路总口下寨,令军士伐木为栅,建筑坚强堡垒。
马谡说,这种山间小路怎么能是下寨之地?我看旁边那座山不错,树木多,四面各不相连,呵呵,真是天赐之险啊,不妨就在山上驻防。
王平说,那就玩完了。我们在此五路总口下寨,令军士伐木为栅,筑起城垣,魏兵即便有十万人也不能越过。这叫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如果弃此要路,驻防于山上,如果魏兵袭来,四面包抄的话,请问将军何以自保?
马谡说,你真是妇人之见!岂不知兵法有云:凭高视下,势如劈竹。如果魏兵攻来,我一定打得他们片甲不留!
王平说,将军啊,这座山貌似险峻,却是绝地。魏兵如果断我取水之路,那军士不战自乱!
马谡说,你别乱说!岂不知孙子有云:置之死地而后生。魏兵如果断我取水之路,那我们的战士岂不死战?这叫什么?这叫以一当百!我遍读兵书,丞相有什么事还都请教于我,你为什么处处与我作对呢?
就这样一方强词夺理,一方据理力争。唇枪舌剑的结果是,官大者胜出。马谡和王平一个是主将,一个是副将,王平当然拿马谡没办法。
真理总是掌握在官大者手中。
最要命的一点,真理的标准由官大者判定。什么是真理,什么是歪理,官大者说了算。
不过王平最后还是争取到了一点小小的权益:领五千兵去山的西面下寨,以呈掎角之势。
这是对马谡在山上下寨的一个战术补充和心理安慰,更准确地说,心理安慰的成分更大一些。
因为——当整个出发点都错了之时,为此采取的纠正手段其实是聊胜于无。
但马谡却看不到这一点。他只看到了两个字——争功。
王平在争功。
不管是当街下寨还是去山的西面下寨,马谡以为,王平都是在和他争功。
就像这个世上的很多人,争当意见领袖。因为只有做了意见领袖,才能号令一切,才有头等功劳。
所以马谡要压王平——不能按着对方的意见走,只能按自己的意见行事。否则即便成功了,功劳也不是自己的。
这叫对人不对事。
王平无奈,惆怅地领五千兵去山的西面下寨。
他要做一个对事不对人的人,却发现好难。如果世事的潜规则是对人不对事的话,那你的动机和所有努力都会妖魔化。
你百口莫辩。
你寸步难行。
你只能做事后诸葛亮,徒劳地解释一切却没有半点功劳——谁叫你不是意见领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