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疑问,这个夜晚是狂欢的夜晚。虽然还有人缺席,还有一些未知的因素在暗流涌动,但没有人正视它。
大家伙儿心照不宣地遗忘或者说回避了。
但是马蹄声碎,在狂欢的夜晚由远及近。
是鄢陵侯曹彰来了。
他的身后,跟着十万大军。他们从长安出发,目的地明确,目的却不明。
曹丕首先被震惊了。震惊之后是害怕。因为他的这个黄须小弟曹彰,平日里性子刚猛,精通武艺,喜欢用刀说话,而不是用嘴说话。现如今提兵远来,傻瓜也知道那是争王位来了。
如之奈何?
曹丕也像刘备那样“如之奈何”,向百官们问计了。
不错,曹丕现在是魏王,是天子钦定的新魏王。只是曹丕不清楚,天子的那一张纸和曹彰的十万大军之间究竟哪一个更厉害。
这个又回到了权力与暴力的辩证法。辩证法之所以高深莫测就在于它首鼠两端、左右逢源,不把话说死,进退可据。
百官们也如之奈何,除了谏议大夫贾逵。
谏议大夫贾逵不是曹彰肚子里的蛔虫,当然不知道后者的花花肠子。但是贾逵以为,人世间没有秘密,只要不耻下问。
他就跑去问曹彰了。
曹彰没有告诉他答案,而是问了对方这样一个问题:“先王玺绶安在?”
这的确是个很雷人的问题。曹彰作为曹操的儿子,千里带兵奔丧,问的第一个问题不是父亲生前的情况,而是关心他的玺绶在哪里。
目的何在?目的一问便知。这个时候谏议大夫贾逵突然明白,人世间的某些答案其实就在问题中。
问题就是答案,就是已然泄露的天机。
贾逵不安了。在接到曹彰如此的提问之后。
他决定有所作为,便如是回答曹彰的问题:“家有长子,国有储君。先王玺绶,非君侯之所宜问也。”
意思是你关心了不该关心的问题,与你现在的身份不符。
的确,身份至关重要。有什么样的身份就有什么样的问题。问题跟着身份走。所谓祸从口出,大多是问了不该问的问题,让人怀疑心怀叵测。
曹彰没有再问下去,而是要面见曹丕。
曹丕接见了他。
不错,是接见。他们两个人,虽然是兄弟,却一个是王,一个是侯。地位是不等的。所以只能是接见。
但这是危险的接见。兄弟俩一个乍登大位,一个要过来讨说法。没有人知道见面后的结果会怎么样。
曹丕自己也不知道。
可他还是问了这样一个问题。他问曹彰,此行是奔丧还是争位,希望明白见告。
这实在是一个刀刃上的问题,可谓一针见血。曹丕事实上是要曹彰摊牌,将行动与理由统一起来。
在这个世界上,行动与理由往往是脱节的。漂亮的理由后面隐藏着的是腌臜的行动。
但曹丕不喜欢这样。他要一针见血。
换句话说,死也要死得明白。
更何况,他不一定会死。
虽然曹彰屁股后面有十万大军,但仅此而已。而他拥有的东西却不可小觑——天子诏令、官员的支持以及数目更为庞大的曹魏武装部队。
所以曹丕要赌,曹彰屁股后面的十万大军能否扭转乾坤。
曹彰似乎也在赌这一点。
因为他回答曹丕的问题时表现得很迟缓,充满了犹豫和徘徊,投机与算计。
只是最后,曹彰叹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的人生,实在胜算不多。
他交出了十万大军,并对曹丕的履新表达了心情复杂的祝贺。曹丕则投桃报李,令曹彰回鄢陵自守。
一场较量以兵不血刃的形式完成了。双方打了一场心理战。最后的输家当然是曹彰。他不仅丢了十万大军,还让曹丕失去了对自己的信任。虽然鄢陵侯的位置是保住了,但却只能抱残守缺,聊度余生。
这是冲动的惩罚,也是不敢鱼死网破的代价。当然,鱼死网破也是要付出代价的,甚至更大的代价,可人世间的苍凉却在于,向左走还是向右走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只要你迈开脚步往前走。
这是做人的风险之所在。人人无可逃避。人人尽在彀中。只要你生之为人,而不是——死人。
沉默者是有罪的
建安二十五年,毫无疑问是一个承前启后的年份。这一年曹丕继魏王位,并改此年为延康元年。封贾诩为太尉,华歆为相国,王朗为御史大夫;其他大小官僚,也都各有升赏,俨然一副新朝新政的气象。
当然曹丕最重要的一项行政命令是谥曹操为魏武王,追认了曹操为魏国第一领导人的地位。这既是一个时代的开始,对曹操来说,又是他个人历史的结束。
结束是离歌,也是咏叹调,是必须要有人为之埋单的。这一回埋单的人是于禁。
大名鼎鼎的于禁。
曹操死后,被葬于邺郡高陵。于禁被任命为曹操陵墓的守望者。这是一项意味深长的任命,于禁当然不知道其中有深意藏焉,只有曹丕知道。
因为曹丕在中间做了一个局——在陵屋的白粉壁上,画了关羽水淹七军擒获于禁的场景:画中关羽威严上坐,一副正气凛然的神情;庞德则愤怒昂头,威武不能屈的样子;只有于禁匍匐于地上,哀求乞命,可怜兮兮的情状。
于禁很快就明白了画中故事。他在与关羽的最后一场战争中兵败被俘,没有杀身成仁,而是选择了投降,最后当关羽被抓后他再次弃暗投明,降而复降——这样的表现让曹丕心存芥蒂——一个人背叛自己的信仰不要紧,但千万不能玩弄信仰。
玩弄信仰的人,最后只能被信仰玩弄。
所以曹丕把他关在这个小屋里让他面壁思过。
于禁面壁了,也思了,却觉得自己没有过。
他以为,自己投降关羽是策略,而不是变节——就像当年关羽投降曹操是策略一样,于禁认为人生最重要的不是时时刻刻坚守信仰,而是有策略地坚守信仰。
时时刻刻念兹在兹的东西不一定能守住,懂得权变的东西才能守住。
所谓曲径通幽。
只是这样的道理,曹丕不懂,或者说他也不想懂。
因为,他要置于禁于死地。
不为别的,只为开一代风气——刚直不阿的风气。曹丕以为,他的时代,需要这样的风气,而不需要什么权变,什么曲径通幽。
于禁是什么?于禁是曹操时代最后的尾巴,也是祭品。他注定属于那个时代,为那个时代的恩怨与规则埋单,所以,他只能在延康元年落单。落单者是可耻的,因为延康元年是属于华歆他们的。华歆们早就暗通款曲,埋下伏笔,为新时代描绘蓝图、赞美讴歌了。
所以,于禁只能死了——在不久之后,这个时代的落伍者,关羽故事的东施效颦者因为每天面对令他难堪的图画,“又羞又恼,气愤成病,不久而死。”
曹操时代正式结束,连尾音也戛然而止。
曹丕时代粉墨登场。但是曹丕听到的不都是喝彩声。
还有喝倒彩声。
甚至还有无动于衷的沉默者。
如果说曹彰是喝倒彩的,那么曹植、曹熊就是沉默者。临淄侯曹植、萧怀侯曹熊,此二人在曹操死后既不前来奔丧,又对曹丕的履新冷眼旁观,分明是对新时代非暴力不合作。
他们是沉默者。
新时代最大的沉默者。
毫无疑问,沉默者是有罪的。曹丕便分头派遣两个使臣前往二处问罪。
问罪的结果是,曹熊死了。
不是被赐死的,是他自己活活吓死的。曹熊的名字起得很伟大,但胆子却小得可以。一听说曹丕要兴师问罪了,马上不劳他动手,自己判处自己死刑,立刻执行。
曹丕却有些惋惜。毕竟是兄弟,曹熊本不可以死得这么决绝的。可以说曹熊的死不仅结束了他自己的生命,也让曹丕背上了沉重的心理包袱——世人会以为,是他派人上门逼死自己的兄弟。
便厚葬曹熊,追封他为萧怀王。
这是一种补偿机制在起作用。曹丕此举事实上是做给世人看的——瞧瞧,我跟兄弟感情深厚着哪。
当然在私下里,曹丕也还是愿意相信,自己是注重兄弟感情的人。不错,权力确实让亲情走开,但在不威胁王权的情况下,他还是愿意有限拥抱亲情的。
所以,当曹熊自杀身亡的消息传到他耳朵里时,他的心还是痛了一下。
毕竟是兄弟。
毕竟是兄弟啊。
可是这样的时代,兄弟又如何呢?
不是每一个兄弟都心心相印。
临淄侯曹植和曹丕就貌合神离,甚至貌也谈不上合。
曹丕派往临淄的使者在面见曹植时,曹植没有任何反应。
他端坐不动,同时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陪他喝酒的是丁仪、丁廙两兄弟。很显然,此二人是不高兴看见临淄使者的。不仅因为被败了酒兴,还因为他们要打抱不平。
替曹植打抱不平。
曹植曾经被曹操纳入差额选举的候选人,这个以诗词名世的男人事实上很早就入了曹操的法眼。只是不久之后,他落选了。
因为另一候选人曹丕的表现更加出色。他不以诗词名世,而以眼泪名世——曹操每次出征前,曹植文思泉涌,写出一篇又一篇壮行的辞赋,催人泪下。而曹丕不催人泪下,他是眼泪大把大把地掉下来,令曹操见了,感同身受,也禁不住流泪。
所以到最后,差额选举的结果出来了——曹丕入选。
因为曹操以为,在这个世界上,眼泪远比辞赋文章更为重要;自己落泪远比让他人落泪更为重要。在这一点上,曹丕强于曹植。
但事实上,曹丕的眼泪是一个阴谋,或者说计谋。
曹丕流的不是眼泪,是计谋。
谋士贾诩给他出了如此计谋,并助选曹丕成功。若干年后,当曹植知道这一切内幕后只能一声叹息——阳光总在风雨后。这说明能遮挡阳光的,只能是风雨。
永远是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