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曹植不服。他漂亮的文章败在阴谋的眼泪之下,怎能让他心悦诚服?
由此,他做出两个决定:一、不参加父亲的追悼会;二、不服从曹丕的领导。这两个决定前者是惩罚他的父亲,后者是惩罚他的兄弟。
当然人世间的事因果相连。曹植的两个决定引出了曹丕的一个决定——打上门去,让他付出代价。
许褚领虎卫军三千,火速赶到临淄捉拿曹植以及丁仪、丁廙等人。
丁仪、丁廙两人很快就死翘翘了。曹丕以快刀斩乱麻的举动告诉世人,任何对新政权的非议与不满之举都是会受到惩罚的。
文人丁仪、丁廙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但是思想反动就是最大的反动。杀他们两个就是杀一儆百,为新政权立威立势。
那么接下来还有谁呢?曹丕将目光恶狠狠地盯向曹植,决定要给这个兄弟一点颜色瞧瞧。
母亲卞氏出面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这个以生儿育女为己任的女人一直以为,人生就是不断地生产,然后看着孩子们建功立业,这叫丰收。
却不是每一个女人都可以丰收的。
孩子多了不叫丰收,孩子们和谐共进才叫丰收。
现如今,儿子曹熊已经自缢而死,曹植又被捉,曹丕磨刀霍霍——这整个就是自相残杀。卞氏当然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形成的。她也不想弄明白。她只是个女人、母亲。她以为自己唯一的义务就是促进孩子们和谐。
这个世上什么最贵?和谐。
曹丕却在犹豫要不要和谐。
母亲声泪俱下,曹丕却觉得和谐似刀,割得他生疼生疼的。
因为他和曹植之间,不可能有真正的和谐。就像龟兔赛跑,彼此为竞争对手,目标是同一的,二者之间怎么可能和谐呢?
所以唯一的底线是,放不放曹植一条生路。
曹丕最后还是心软了。他想放曹植一条生路。
一是因为血缘关系;二是觉得曹植说到底就是一文人、书生。百无一用是书生。跟书生钩心斗角,这不是钻牛角尖吗?自讨没趣。他慷慨答应母亲,不为难曹植。
但华歆却认为曹植非死不可。
这是政治斗争的需要。政治斗争就是你死我活。曹植是什么人?差额选举的候选人啊,他是曹丕最强劲的政治对手,才华、智慧皆为上上之选的危险人物。
本非池中物,安能屈此间?所以,不如除去。
曹丕听了,又犹豫了。
政治斗争的确你死我活。但是“兄弟”二字让他的心始终硬不起来,也让他找不到一个很好的借口去杀伐决断。
华歆给他提供了一个借口。
华歆总是这样,策划人生。
策划自己的人生。也策划别人的人生。
他对曹丕说——人人都说曹子建(曹植)出口成章,不妨就以这一点测试他。真的有才,才可以保他;要是没才……一个人没才还活在世上干吗?
曹丕深以为然。
于是开考曹植。考试的要求是这样的,让他走七步,然后吟诗一首。如果能念出来,则免于一死;如果不能,那就对不起了……
当然,为了防止曹植作弊,曹丕规定,由他现场出题。
题目是一幅画。
一幅水墨画,一幅挂在殿上的水墨画。
画上有两只牛,在土墙之下角斗,其中一牛坠井而死。
这是两头黄牛,很黄,很暴力。
曹丕规定,曹植要以此画为题吟诗一首。诗中不许有“二牛斗墙下,一牛坠井死”等字样。
毫无疑问,这是一道苛刻的考题,它注定要将被考者逼向死角——如果连必需的称谓与场景都不能出现的话,那还写什么呢?
何况是写诗,不是看图说话。
曹植便觉得那两头黄牛不是别人,正是他和曹丕兄弟俩。
曹丕很暴力,而他有坠井而亡的危险。
好在走了七步之后,诗终于被挤了出来。诗是这样写的:“两肉齐道行,头上带凹骨。相遇块山下,郯起相搪突。二敌不俱刚,一肉卧土窟。非是力不如,盛气不泄毕。”
说实话这诗写得不怎么样。由于不能出现“牛”字,曹植只能以“头上带凹骨”来指代牛,很有猜谜的意思。至于“两肉齐道行”、“一肉卧土窟”云云,更是令人云山雾罩,不知所谓。
曹植很不满意。
曹丕更不满意。
便出了一道附加题,以最后决定曹植的生死。
附加题更加苛刻。不是七步成诗,而是应声而作。这是一道抢答题。答题者只有曹植一人,不过他真正的对手是时间。
曹植既要赢得诗歌,写出一首真正的诗,又要赢得时间,和时间赛跑,不能有丝毫迟疑。
所以他这一回不是人,是非人。
以非人的速度完成佳作,然后才能争取到做人的权利。
这是曹植的悲喜剧。
那么,他行吗?
历史总是无情
曹丕觉得他不行。
不是他看不起这位兄弟,而是他认为人世间没有人可以出口成诗。这得是天才才行。这世界有天才吗?没有。还没生下来呢。起码在他所处的时代。
曹丕出题了。题目延续他上一道题的风格——很暴力,很变态。
请听题:我跟你是兄弟俩。就以此为题。诗中不许有 “兄弟”字样。念!
曹植马上就念出来了。因为他的灵感来了——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曹丕沉默了。
这是忧伤的沉默。
的确,人世间的诗他听过很多,最动情的却只有这一首。
可以说,曹植写的不是诗,而是忧伤和愤怒。
曹丕当然不想害死一个真正的诗人,何况此人还是他的兄弟。他终于做出决定——保住曹植的性命,并封他为安乡侯。
不过对曹丕来说,这些事都是小事。他心中真正的大事是做一个皇帝。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件大事。只是很多人终其一生完不成罢了。
这是大事和小事的区别。小事天天有,像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毫无意义;大事却是稀缺的。它是人生目标,完成完不成不重要,重要的是得有一件大事在前方放着,以此构成人生的意义。
人生追逐的意义。
就像曹操,一生以统一中国、即皇帝位为己任。但最终,这样的大事没有完成,他是顶着魏王衔而不是皇帝衔去世的,至于统一中国,那也是个未完成式。
可以就此说曹操的人生没有意义吗?
所以,重要的是目标,而不是拥有。
不过,华歆却不这么认为。
华歆认为,目标重要,拥有更重要。只要曾经拥有,不要天长地久。如果连拥有都没有,这人活得是不是惨了点?
华歆还认为,拥有其实不难,只要策划得当。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在华歆眼里,曹丕做皇帝是时间问题,不是机遇问题。
更不是能力问题。
要说能力,那个天子有什么能力?起码和曹丕比,他们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
但是,怎么策划呢?
华歆高深莫测,一副“一般人不告诉他”的神情。
甚至,他连曹丕也不告诉。
因为这是天机。
真正的天机。
华歆在打老天的主意。
延康元年的八月间,帝国出现了这么几件事。石邑县有凤凰来仪,临淄城出现了麒麟,最要命的是邺郡惊现黄龙。曹丕当时就住在邺郡,这最后一件事毫无疑问让他怦然心动。
华歆也怦然心动。因为他看到了这几件事的内在联系——曹丕可以做皇帝了,曹丕不做皇帝,老天都不答应啊!
老天没有不答应,汉献帝先不答应了。
当华歆领着一班文武,找到他老人家时,汉献帝觉得这是封建迷信活动在抬头,他坚决不能同流合污,也不能配合他们胡搞。
虽然,这个世界很多东西是搞出来的,但汉献帝以为,不是胡搞出来的。特别是皇帝这个东西,胡搞能搞出来的吗?汉献帝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
可文武百官却在华歆的领导下异口同声地说:种种瑞征,都是魏当代汉的征兆,汉帝可安排受禅之礼,将天下让于魏王。
汉献帝冷笑。
作为一个侏儒皇帝、暗室里的皇帝,他是很少冷笑或者说不敢冷笑的,但这一回他决定冷笑一把。汉献帝冷笑说,同志们,封建迷信害死人啊。这个世界有凤凰我相信,可是真有麒麟和黄龙吗?那都是些子虚乌有的东西,打死我也不信!
华歆也冷笑了。对着汉献帝公然冷笑。
边冷笑边说:天子龙袍上的黄龙也是子虚乌有的东西吗?
一语惊醒梦中人。
汉献帝这才知道,人世间有些秘密是不能揭穿的,有些谎言是要共同维护的。我为你打掩护这么多年,你也不能穿上裤子就不认人。汉献帝看着自己龙袍上的黄龙,终究不敢再说一句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