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头痛了。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头痛,曹操自己也不知道。
这是一种无名头痛。
人世间很多事都是无名。没有原因,没有结果,只有过程。
无名是宿命。对曹操来说,头痛就是他的宿命。他生命中几个关键的时刻都与头痛密切相关。
但是这一次,曹操的头痛尤其剧烈。
也许与关羽之死有关。曹操终于深切地认识到,他失去了一个可以与之风云际会的顶尖高手。
这是一种寂寞。
高手的寂寞。
所以,曹操不是头痛,而是寂寞。
华佗站在了他面前,准备医治曹操的头痛。
华佗说:“大王头脑疼痛,因患风而起。病根在脑袋中,风涎不能出,枉服汤药,不可治疗。”
华佗说:“某有一法:先饮麻肺汤,然后用利斧砍开脑袋,取出风涎,方可除根。”
曹操听了,不置可否。
因为他不知道,人世间有没有一个医生可以医治寂寞。
寂寞是用利斧可以砍开的吗?
也许,世上的一切都可以用暴力手段解决。
争端。
不公。
仇恨。
但是唯独寂寞,是比利斧更锋利的东西。以利斧砍伐寂寞,利斧也就变成寂寞了。
甚至,曹操还想到了另一层。
复仇。
他高度怀疑华佗是替关羽复仇来了。
华佗曾经替关羽刮毒疗伤。曹操怀疑,在利刃与骨骼吱吱嘎嘎的摩擦声中,一个医者与患者的生死之谊就趁机建立起来了。
现在,关羽死了,华佗会不会借刀杀人呢?
曹操怀疑,会。
所以在曹操眼里,华佗手中的利斧是比寂寞更锋利的东西。它是仇恨,阉割寂寞的仇恨。它最终也是传奇。华佗玩的不是利斧,是传奇……
曹操终于心神大乱,杀机毕露。
他让华佗停止了呼吸,即便自己头痛依旧。
寂寞依旧。
但曹操疼痛的不仅是头,还有世事。
世事如火,无时无刻不烧灼着曹操,令他疲于应付。这不,孙权又上书了。孙权上书说:“臣孙权久知天命已归王上,伏望早正大位,遣将剿灭刘备,扫平两川,臣即率群下纳土归降矣。”
曹操一声冷笑。这是把我放在火上烤啊。表面上是劝我早正大位,可目的呢,无非是“遣将剿灭刘备,扫平两川”,为你孙权火中取栗罢了。
曹操当然不相信孙权会“率群下纳土归降”。他只相信,世上最美丽的说辞往往包含着最险恶的祸心。所谓“臣孙权”云云,无非是一道包装巧妙的迷魂药罢了。
不过司马懿以为,可以将计就计。
不错,孙权称臣目的险恶,但是他也暴露了一个命门——将自己置于被领导的位置。如此一来,曹操就拥有了位置优势,可以对孙权发号施令了。
不是要剿灭刘备,扫平两川吗?这个任务交给你孙权了。
曹操豁然开朗——世事真是利弊相生。有死门就有活门,走进死门还是活门,有时候仅仅是向左走还是向右走那么简单。
孙权一夜之间就被封为骠骑将军、南昌侯,领荆州牧,同时他又领受了消灭刘备的重任。孙骠骑将军的心情当然是不好受,可这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他只能是封号先戴着,消灭刘备的事那是打死也不干。这年头,朋友就是敌人,敌人就是朋友。存在的就是合理的。谁知道明天谁是谁啊?
曹操最后的日子很快就来了。
没有人知道,头痛竟然能要人的命。
事实上,自从杀死华佗之后,曹操的头痛就一日胜似一日。直到建安二十五年的正月,曹操的头终于不痛了。
因为他,死了。
这是遗憾之死。也是宿命之死。这一年,曹操六十六岁,很多的壮志未酬,很多的因缘未了。关于中国,他一直有一个梦想。但是,世事诡异,不是每一个梦想都可以放在阳光下的。曹操自以为统一中国,舍我其谁,但在世人眼里,他却是野心家、阴谋家的代名词。曹操从一个有志青年奋斗成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老头,一生与其所处的乱世纠缠不清,恩怨相随。他是传奇,也是寂寞。是这个时代最大的寂寞。别迷恋哥,哥只是个传说。曹操临死前说:“孤纵横天下三十余年,群雄皆灭,止有江东孙权,西蜀刘备,未曾剿除。”遗憾之情,溢于言表。
但是,曹操之死也是宿命之死。在他生前,中国的关键词是分裂、暴力、计谋、寂寞,在他身后,中国的关键词依然是分裂、暴力、计谋、寂寞。一切遥遥无期。一切欲哭无泪。曹操这个一生在马上的男人自以为可以改变世界,但直到死后,他才发现,他无法改变中国的版图,无法改变民生状况,无法改变国家信仰,无法改变世人对他的看法。
甚至,他连自己都无法改变。
曹操位极至尊,归去时收获的却依然是寂寞,而留下的仍是一地鸡毛。曹操的烦恼的的确确是世俗的烦恼。比如他对于几个儿子的评价。曹操认为其第三子曹植,为人虚华少诚实,嗜酒放纵;次子曹彰,勇而无谋;四子曹熊,多病难保。只有长子曹丕,笃厚恭谨,可以继承他的事业。但事实上,曹丕并不笃厚恭谨,在他继位后发生的一系列宫廷争斗中,这个男人的多疑、冷酷、自大一览无遗。曹操并没有找到一个才华超过他或者与他差不多的接班人来发扬光大他的事业。曹操身后,中国并没有很快地统一起来,而是继续钩心斗角,尔虞我诈。人人皆为棋子,胜负远未分明。
曹操唯一的自知之明或者说聪明之处是在彰德府讲武城外,设立七十二座疑冢,以“勿令后人知吾葬处,恐为人所发掘故也”。这是他的一个自我保护措施,也是对这个世界的不信任。这个世界究竟什么时候会好起来,曹操缺乏起码的信任和期待。
他的生,与乱世在一起。
他的死,依然与乱世在一起。
曹操是这个乱世最显眼的符号,贯穿始终。
冲动的惩罚
曹操死后事更多。
第一件事就是继承人问题。
曹操死时,儿子们都不在身边。文武百官一面组织着开追悼会,一面分头通知曹操的世子曹丕、鄢陵侯曹彰、临淄侯曹植、萧怀侯曹熊前来奔丧。这其中,曹丕的表现最好。他听说父亲去世,肝肠寸断,放声痛哭,亲率大小官员出城十里,伏道迎接父亲的灵柩入城。
但是,没有人知道曹丕的伤心是真的还是假的。虽然他表现抢眼,可作为曹操生前指定的唯一接班人,曹丕此时做任何伤心的表示都是理所当然的。
现在最重要的是曹操其他儿子做何表示。他们对曹丕的态度将直接决定曹魏今后的政治走向。
曹操的其他儿子没有来。
起码在曹丕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时候,曹彰、曹植、曹熊没有现身现场。这是意味深长的缺席,也是令人不安的缺席。或许他们已经预感到父亲不会看好他们,所以索性不来。
但再怎么着,这是父亲的葬礼啊。这样的缺席毫无疑问泄露出他们心中的不满和反抗。
百官们沉默了。为历史的暧昧走向而沉默。
只有一个人发出了声音。
兵部尚书陈矫。
他说:“王薨于外,爱子私立,彼此生变,则社稷危矣。”意思是必须尽快让曹丕继魏王位,否则兄弟为了王位自相残杀,后果不堪设想。
百官们却不同意。
不错,曹操虽然在去世前明确了曹丕的继承人身份,但一来曹操的其他儿子尚不知晓,二来没有得到天子诏命,现在匆匆忙忙继位,没有合法而必需的手续。
陈矫的剑拔出来了,然后他割下自己的袍袖,意思是大家都别婆婆妈妈。今天必须拥立曹丕为魏王,否则,同志们的下场就跟这袍袖一样,很惨。
百官们再次沉默了。这是惊惧的沉默,也是不满的沉默。曹操的葬礼上出现了紧张和僵持的气氛。
直到华歆策马从许昌赶来,打破这种气氛。
他徐徐展开一份诏书。是天子封曹丕为魏王、丞相、冀州牧的诏令。
这样的时代,胜者为王。既然魏王位只能在曹操的儿子们中间产生,那就干脆给曹丕好了。这不仅是汉献帝的意见,也是华歆威胁他的结果。
华歆是这样一个人——相信未来不如创造未来。
不错,有很多人相信未来。这是生命达观的表现,却也是自我麻醉的表现。因为未来有好运有厄运,一味地相信未来,等到未来厄运临头,到时候崩溃的只能是自己。
所以,不如创造未来。
华歆就创造了未来。替曹丕,也是替自己。
他在汉献帝面前威胁利诱,促使这个对未来已经心灰意冷的皇帝在第一时间写下诏书,同意任命曹丕为魏王。
事实上汉献帝能做的工作也就剩这点了。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写着言不由衷的文字。就像很多人的日常工作一样,为了生活,只能如此。
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看,汉献帝的言不由衷也创造了未来。
他在法令层面上承认曹丕继位的合法性,从而为历史的未来走向确定路径。
起码百官们被说服了。
百官们没有被一把剑说服,却被一张纸说服,这说明权力是大于暴力的。当然这个也不绝对。关键是看那把剑能不能捅破那张纸。如果暴力十分强大,那权力说到底也就是一张纸而已。
这是权力与暴力的辩证法。
回到历史现场。历史的现场现在已经喜气洋洋,主基调已经从忧伤、怀疑转为亢奋、肯定。
起码百官们肯定了曹丕的新身份——魏王。追悼会庄严宣告结束。百官们觥筹交错,庆祝新主人的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