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山后的公孙鞅径直向魏国安邑而来。一路行来,又是两月有余,已是深秋时分。
来到安邑城后,找了间简陋的客栈暂且安顿了下来,公孙鞅需要寻找一个机会,不动声色地进入魏国官场,还要能够接触到魏国的大多数法令、政令,否则自己的修学计划便会更为艰难。
一边在安邑城内闲逛,一边等待机会。这一日机会终于来了,听城中其他游学士子们传言,魏国相邦公叔痤府正在招贤纳士,寻找有些才学的士子做幕僚。
来到相府门外,果然看见相府门口张贴了一卷告示,上面写道:“大魏相邦公叔大人令,今政务繁巨,特向朝野招募有学识者为幕僚,襄赞政务,有意者可录名在册,本月望日前来相府统一考校,择优录用。”
公孙鞅略一沉吟,便觉得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与其进入某个衙门为官为吏,接触的政务法令皆有限,此时的魏国的行法机构相对分散在各个不同的官署中。而相府则不同,魏国李悝变法后,对于相权大为倚重,开府理事成为基本共识,开府相邦具有极大的权力,所有日常事物基本都能决。除非事涉邦交、征伐、改制等重点事宜必须国君亲定外,日常事务仅择要点由相邦府向国君汇报即可。
由此考虑,公孙鞅决定抓住这次机会,进入相府继续修学。于是上前向负责录名的小吏唱喏道:“在下士子卫鞅,欲入相府为幕僚,敢请阁下录名在册。”小吏抬头看了看他,只见卫鞅身高八尺,眉宇间英气不凡,穿着虽然略微寒酸,倒也诚恳谦恭,便问道:“汝自何国而来?年齿几何?治何家学问?”
“在下自卫国而来,年已弱冠,主修儒家之学,于法家之学亦略知一二。”卫鞅答道。
“如此便好,汝可执此简,于本月望日前来相府应策,能否留任,皆看相邦决断。”小吏一边说话,一边在简册上录下了卫鞅的姓名等信息,又将一片写有卫鞅姓名、带有相府印记的竹简递给卫鞅。
“有劳阁下。”卫鞅接过竹简,向小吏拱手而别,便回到了客栈之中。此时刚过月初,距望日还有旬日时光,需得趁此机会,准备一番。如今魏国虽然在列国的变法浪潮中独领风骚,但是李悝已经故去多年,继任的几个相邦虽然沿用了李悝的法令,却没有一个是真正修习法家的。因此还是以儒家士子的身份进入相府更为妥当,于法家之学也不能全然不知,需得略知一二,毕竟魏国庙堂还是以其法令完备而自傲的。
打定了主意,卫鞅便开始准备起来,对于可能考校的问题都做了一番对答演练。不觉间便到了望日,寅时便早早起床收拾停当的卫鞅,来到了相府门前等候应策。来到相府门口却是吃了一惊,黑压压的一大片人头攒动,相邦府招贤纳士的消息,引来了在安邑游学的各国士子,足有百人之多。
卯时刚到,相府中门打开,数个小吏按照录名的顺序将士子们引入院中,有十来个士子此时还未来到,便直接被除名了。宽阔的庭院之中,士子们按录名顺序依次排开,正对庭院的便是相府日常开府理事的正堂,此时公叔痤已经端坐在文案之后,喊了声开始,小吏便开始按照录名顺序唤士子进入正堂,等待相邦考校。
由于录名较早,约莫卯时三刻左右,传来小吏的喊声:“卫鞅上前。”卫鞅一听,略微整理了一下衣冠,快步向正堂走去,进入正堂,卫鞅深深一躬,口中说道:“卫国士子卫鞅,拜见公孙相邦!”
“无须多礼,前日录名,汝自称乃儒家士子,于法家之学亦略通一二,可是实情?”公叔痤不待回礼,便开口问道,门外还有大半士子在等待之中,眼见得又是一天的忙碌。
卫鞅礼毕,直起身来,口中答道:“确是实情,鞅自幼修学,便是儒家。此后曾得李悝先生的《法经》,细细研读,略有心得。游学魏国期间,亦曾多访乡里,探寻法令,故而敢言,于法家之学,亦略通一二。”一边回答,一边打量起眼前这个相邦来。
公叔痤此时已近天命之年,浓眉慈目,方颐阔口,长须长髯,年轻时必是一美男子。二十年前田文离任,公叔痤凭才学出任魏国相邦。此后配婚公主,便成了魏国的王室宗亲,历任魏武侯和当今魏王魏罃两朝。如今权兼将相,是魏国数一数二的人物,便是当今魏王,也要忌惮三分。
此时的公叔痤也在打量着卫鞅。眼前这个年轻人身高八尺,脸型略微瘦削,剑眉细眼,隆准薄唇,眉宇间一股肃杀之气隐约可见,颌下略微有些短须。身材也略显干瘦,但并不羸弱,一看便是游历甚丰之人,心下便有了几分喜欢。
“如此说来,倒也算得略通法家。我大魏国力行变法,国强民富,未知汝对魏国法度,有何见解?”公叔痤面上不动声色的继续问道。
“鞅窃以为,魏国治道,仍为儒法兼行,儒家为本,雄踞庙堂,法家为辅,远治乡野。儒家宽仁而治庙堂,一团和气,法家严明而御庶民,民得安居。然治道不一,久必为乱,或儒家乱法,或法家乱儒,未可知也。”
“弱冠之年,便能有此见识,殊为不易。今朝三十余人,皆为碌碌之辈,老夫观汝之气度学问,皆有可取之处。未知尊师何人?”卫鞅的一番对答,深得公叔痤的欢心,有意收为弟子,故而问道。
“回禀相邦,鞅出身寒,开蒙之后便四处游学,无门无派,所学甚杂。”卫鞅谨遵鬼谷子先生的教诲,隐藏了自己的师承来历。
“如此甚好,老夫欲收汝为徒,不知意下如何?”公叔痤心中暗喜,此子小小年纪见识不凡,若无师承,收于自己门下,将来必为臂膀。
“鞅感念先生错爱,愿投先生门下!”公叔痤的提议正中卫鞅下怀,便不推辞,顺水推舟地答应了下来。一边答应,一边行拜师大礼。
“如此甚好!鞅,汝今入老夫门下,老夫必当尽心。可暂任老夫府中中庶子一职,随从老夫处理政务,切磋学问。汝意若何?”
“悉听先生安排,鞅无不从命!”卫鞅行罢大礼,公叔痤也起身扶起卫鞅,命他回去尽快收拾行囊,明日便搬入府中。
卫鞅自去客栈收拾,这边相邦府依旧忙碌,一天下来,总算将所有士子一一问过,只选了十来人入府为吏。
那么为何要搬入相府,而不是入朝为官呢?原因在于战国时期的开府相邦,是极为特殊的,此时的相邦府总览政事,如公叔痤这般将相一体的则权力更大,相邦府内便设有诸多署官,各署主事者为朝廷官员,下属吏员则不全然是朝廷官吏,很大一部分是相邦府的属官或属吏,归相邦府直领。
收拾完毕的卫鞅,于次日便搬入了相邦府中居住,一切进行的如此顺利,卫鞅心下安定。
进入相邦府的卫鞅,开启了他新的修学之路。这场修学与此前大为不同,主要工作是协助处理相邦府的文书事务。相邦府中事务繁多,由于此时书写不便,便需要很多人来处理,卫鞅便是这众多书吏中的一个。
此时还没有毛笔,只能用手指或棒状物体蘸取墨水书写,书写的工具成为“隶”,此时也没有纸张,都是用竹简进行记录,先用隶在竹简上快速记下,然后再用刻刀将文字刻入竹简,以便长时间保存,刻刀又叫“聿”,取手握利刃刻画印记的象形文字而来。一道发往各地的简单文书,便需要几个文吏誊抄半日以上才能完成。
白天的卫鞅,便只能埋首在这如山的竹简中辛勤劳作,通过对魏国相邦府文书的处理,对于国家政务的流程、规制等都有了深刻的了解,对于朝堂之上的那些蝇营狗苟也是耳熟能详。这段时间的修学,为日后的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每当夜幕降临,卫鞅才有了属于自己的时间和空间,对于卫鞅而言,进入相府最大的收获,便是公叔相邦府中收藏了魏国历代最为完整的法令。除了魏国法令,还有魏国收集的列国变法或新政的法令条文,这让卫鞅受益匪浅,相比鬼谷子先生零星收集的法令,其完备程度不可同日而语。
李悝变法前,对于列国法令多有研究,收藏颇丰,便不乏列国的部分法典。李悝实施变法以后,为了研究法令推行的效果,特意花了很大的代价去列国收集了几乎完整的各国法令,回来后一一对比推敲。结合他在魏国推行法令的经验和总结,著述了一部《法经》,作为最终确定的魏国法令。
除了法令完备,李悝还传下了一条铁律,后世相邦需于相府之中,储备一套誊写的完整法令,以便后世相邦研读。同时还要继续收集列国的法令变更,以便及时了解列国的详情,试图建立魏国的长久霸业根基。魏国现行的法令,便延续了《法经》作为主体,同时又在魏武侯和当今魏王手中,增加了部分王令,而魏国相府,也延续了时刻关注列国法令的传统,时时收集着列国的最新法令。
如此完备的资料,简直便是上天赐予卫鞅的宝贝,原本只有公叔痤偶尔闲暇翻阅的如山堆积的法令,现在却被卫鞅夜夜攻读。列国法令的时间有先有后,为了研究法令推行的效果,卫鞅又时常进入相邦府的另一处藏书之处——列国史馆。
说起列国史馆,又是魏国的一大宝藏。魏文侯还未位列诸侯的时候,便对诸侯兴衰兴趣十足,于是便花重金从各个诸侯的史官手中,购买了能够收集到的列国史册。待到魏文侯位列诸侯之后,谙熟诸侯兴衰之势的他,便重用了力主变法强国的李悝,借助李悝对于法令的研究和熟悉,推出了适应魏国情势的变法举措,一举使魏国国力大增,成为诸侯霸主。
诸侯史册的收集从此便成为了常态,往往列国史官上月记述的国君密事,本月便能出现在魏国的列国史馆之中。这也成为列国情报的一个重要来源。不过对于近期的情报史册,是单独保存的,初入相府的卫鞅还不能够涉及,只能查阅数年前的史册。
拥有如此宝藏的两处藏书之处,却是十分冷清,相府属吏、各署官员几乎很少见到来到此处的,简直暴殄天物。这让卫鞅心中对于魏国的未来,充满了忧虑,魏国朝野已经没有了魏文侯时期的奋发图强的精神,魏国的没落之势已经难以阻挡。
卫鞅虽然夜以继日地不停忙碌,却严谨周到,从未出过半分差错,公叔痤甚是满意,多次提出想提拔卫鞅,都被卫鞅婉言谢绝。辩称自己学业尚浅,又不擅长于为官之道,恐难胜任,惟愿跟随相邦潜心修学。公叔痤见他说的诚恳,又不恃功而骄,便不再坚持。悠忽三年已过,卫鞅还是相府的一个中庶子。
卫鞅向来有理国安民的宏图远志,之所以不肯接受老师的推荐入仕为官,却是因为对魏国情势的失望。转眼间当今魏王已经即位五年了,魏国庙堂的风气,却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想那魏武侯之世,吴起尚在魏国,虽处四战之地,却是频频用兵,诸侯莫敢不从,秦国更是被魏国攻占了河东、河西之地。自吴起出走楚国,魏国虽然也是连年征战,却寸土未得,四方诸侯开始寻衅攻伐,互有胜负。
当今魏侯即位,老师公叔痤将相一身,深知以魏国的实力,已经无力再去攻灭秦国,于是抱定了闭关锁秦的政策,与秦国进行了多年的拉锯作战,也是互有胜负。而身为上将军的庞涓,一味地力主出兵灭秦,却被公叔相邦牢牢压制,只许了他练兵之权和保卫安邑之权,所以虽然已经出山超过十年,却没有什么作为。
虽说老师公叔痤也不算庸才,但是身兼数职还是捉襟见肘,以至于内政开始松动,征伐又没有功绩。即位不久的魏候本就是个贵族公子哥,虽然野心勃勃,却没有真才实学,加上公叔痤大权独揽,更是清闲无比。一旦清闲下来,魏王的公子哥性情便显露了出来,而魏王最为喜欢的,便是各种奇珍异宝,珠玉古玩。
上有所好,下必效之,魏王既然有此雅好,公室大成们便也纷纷效仿。一时之间,安邑城里出现了许多经营奇珍异宝、珠玉古玩的店面,朝野上下一片珠光宝气。不少官员因为向魏王进献了宝贝,便被破格提升,这让公叔痤大为不满,屡次劝谏魏王,确是毫无作用。时间一久,公叔痤也懒得再说,只是自己兢兢业业地处理着朝政事务。
魏王有个弟弟叫魏卬,出身公室的他自幼聪慧,对于各种享乐玩耍之道,无一不精。骑马游猎、斗鸡走狗、投壶射箭、饮酒行令,几乎无所不能,而他最为擅长的,却是音律,《大雅》、《小雅》、《阳春白雪》、《鹿鸣》等曲信手拈来,即便是更为古老的《云门大卷》、《咸池》、《大韶》、《大夏》、《大濩》、《大武》等乐谱,也能倒背如流。至于珠玉古玩的鉴赏,自然也不在话下了。
时常流连街市的魏卬,知道兄长魏王喜欢珠玉古玩,自然留意搜罗,每每新得一件宝贝,便急匆匆地进宫送于魏王,魏王因此大为高兴。一念之下便授了魏卬一个上大夫的职位,掌管祭祀礼仪。这个旁门左道无一不晓、真才实学一窍不通的贵公子,就这样堂而皇之地进入庙堂,参议国政了。
“如此风气的魏国,庞涓身为鬼谷子高徒,也是尸位素餐,自己隐藏师承的一个寒门士子,又怎么能够在魏国有所作为呢?”卫鞅口中喃喃念道,轻叹一声,对于未来,似乎还没有一个很好的选择,暂且栖身此处,徐徐图之吧。只能趁此机会,将自己这数年所学,整理一番,以备他日大用。
有诗赞曰:
相府论对得知遇,藏书如山尽地利。
可叹此间无人和,奇才仍需待天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