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鞅翻过了大别山,从楚国进入了韩国。一入韩国,扑面而来的是韩国人的自豪之气,溢于言表。
十年前,韩国还很小,虽然与魏国、赵国一起瓜分了晋国,但是韩国的封地面积却是三国中最小的,也是战国七雄之中最小的。此时在韩国的旁边,还有个不大不小的郑国存在,两国之间已经陆陆续续的打了几十年了。
这一情况在七年前有了改变,因为这一年,韩国完成了战国史上第一次灭国之战,吞灭了郑国。这一仗,打出了韩国人的士气,打出了韩国人的自豪,上一次灭国大战,还是百年前的越国灭吴,如此辉煌的战绩,自然让韩国人扬眉吐气,得意洋洋。
说起郑国,在春秋时期也算小有名气,特别是郑庄公时期,俨然春秋小霸。不过此后的郑国,代代乱政,内乱不断,终于衰落了。韩国分晋后,将目标锁定在了郑国身上,进行了连续不断的攻伐战争,最终如愿以偿地吞灭了郑国。
吞灭郑国之后,韩国的国力得到了极大的提高,尽管依旧是七雄之中地盘最小的诸侯,但是其灭国大功,却是无人能及的。为了纪念这次胜利,也为了占据更为有利的地形,继续伺机吞并卫、宋、鲁等国,韩国将国都从阳翟迁往原郑国国都新郑。
迁都新郑之后,韩国将新郑进行了大规模的扩建。原本新郑的规模与燕国的蓟城相差无几,经过这几年的扩建,新郑已经扩大了一倍有余。不过与邯郸、临淄、郢都相比,仍旧小了一些,没有邯郸的豪气,没有临淄的文风,也没有郢都的贵气,不过新郑国人脸上的骄傲与自豪,却是其他各国所没有的。
公孙鞅先北上去了新郑,游历一番后,转向西行,来到了韩国的一个重镇——宜阳。宜阳距洛阳不远,其特殊之处,便在于这里拥有战国时期最大的铁矿山。战国时期,青铜兵器仍然是主流,铁制兵器的产量极其有限,根本原因便在于铁的冶炼技术还不成熟,优质的铁矿也极为稀少。
宜阳就因为拥有一座巨大的优质铁矿,成为了韩国的第一重镇,也成为了列国垂涎的第一重镇。作为最重要的战略物资,宜阳铁矿自然成为了韩国的重点保护对象,整个宜阳城,便是围绕铁矿所建,城内常年驻扎着一万精兵,出入城门都将受到严格的盘查。
好一番盘诘之后,公孙鞅终于进入了宜阳城内。与外部森严的戒备相比,宜阳城内部显得有些松散,甚至说是混乱。除了一座规模较大的作坊以外,众多的小作坊林立其中。那座大作坊里的工匠们的劳作显得有些敷衍,反倒是那些小作坊里一片忙碌。
细细打听之下,原来那座最大的作坊属于韩国王室,吞灭郑国后,此前紧锣密鼓地进行的开采、冶炼、兵器铸造的工作,便冷清了下来,大批的工匠有些无所事事。而小作坊则是韩国贵族们的私产,为了倒卖铁矿赚取巨大的利润,终日里忙碌异常,恨不得一天当做两天去过。
目睹此情此景的公孙鞅不禁感叹,坐拥如此宝藏,却只是贵族谋取私利、积累财富的手段,简直是暴殄天物。如果韩国庙堂清明,上下一心,韩国必将成为一支无人敢于小觑的劲旅。这个推断在十年后,终于成了现实。
除了对宜阳的惋惜之外,对韩国的朝局,公孙鞅也并不乐观。在鬼谷岭熟读典籍的公孙鞅,对韩国的历史自然也不陌生。迄今为止,韩国和郑国一样,都存在着一个巨大的隐患——内斗成风。
吞灭了郑国的韩哀侯韩屯蒙,在前年被韩严刺杀身死,韩哀侯的儿子韩若山继位。而在二十年前,韩国国相侠累被聂政刺杀身死。迁都新郑的韩国,似乎走入了和郑国同样的命运,开始出现内乱的迹象。而内乱历来就是一个国家走向衰败的巨大威胁,郑国如此,吴国如此,越国也是如此,勾践成就的霸业在其子孙的内乱中,使得越国坐拥比肩七雄的国土人口,却几乎被列国遗忘了。
满怀惋惜的公孙鞅,出了宜阳,向着此时仍为天下共主的周王畿洛阳而来。远远地遥望着高大的洛阳王城,眼见得洛阳郊外迟缓麻木的民众,公孙鞅仿佛又回到了蓟城,一股萧瑟之感泛起。此时的洛阳王畿仅余方圆百里之地,不过一个二流诸侯而已,之所以还能在魏、韩、秦三国环伺之下留存,不过依赖周王室的名号而已,否则怕是早就亡了。
本来有心游览一番洛阳王城的公孙鞅,心下顿时没了兴致。扑面而来的腐朽气息,使他望而却步,迟迟不敢迈入王城。一番踟蹰之后,绕过了洛阳城,向西北而行,下一个目的地,便是魏国安邑。
绕过洛阳,不几日便进入了魏国地界。进入魏国,一股富强之气扑面而来。作为数十年来的霸主,魏国的强大毋庸置疑。
数十年前,魏文侯魏斯当政,重用了李悝进行变法,完成了一次蜕变。除了打破井田制的限制而鼓励垦荒外,更是破除了爵位、官职的世袭制度,量才委用,致使当时的魏国人才济济,国力大增。
不仅重视人才,李悝变法还注重保护民众利益,其推行的平粜法,在丰年按平价购买民众手中多余的粮食集中存储,在灾年按照平价向灾民出售,达到稳定粮价的目的。此举大大增加了民众的抗灾能力,使得魏国的农业生产保持了长久的稳定性,源源不断的粮食堆满了魏国的各大粮仓。
有了充足的粮食供应,自然而然地便能建立强大的常规军队,魏武卒便应运而生。严格挑选的魏武卒身体素质过硬,再配合严格的训练,使得魏武卒的整体战力大大提高。而此时的列国大多是征发制,上马为军,下马为民,缺少系统的训练,战力极其有限。少数的战车勇士,因为成本太高,训练周期太长,已经不太适应日益频繁的大规模战争了。
更为重要的是,魏国的变法形成了明确的法令颁行天下,公孙鞅一路行来,各处城邑的城门之处,都有法令悬挂,每隔一段时间,便更换一批法令悬挂公布。此举使得魏国民众对法令颇为了解,即便是野老乡民,也对那些与自己相关的法令略知一二。因此魏国的法令执行效果相当良好,这是其他诸侯望尘莫及的。
政治开明、人才辈出、法令畅通、军力强大,使得魏文侯一朝雄视四方,重用乐毅的先祖乐羊攻灭中山国,重用西门豹使得邺城大治,向东征伐齐国,向南征伐楚国,韩魏虽是同宗,皆为羽翼,重用吴起后,更是向西一路蚕食了半个秦国腹地。
魏武侯魏击以降,魏国的风气开始出现了些许变化。时任国相的公叔痤与吴起间产生了嫌隙,公叔痤早早地娶了公主成为了魏国的驸马,而吴起埋首军旅,不善政治权谋,遭到了魏武侯和庙堂大臣们的猜忌。
公叔痤更是忌惮吴起的大功,害怕有一天丢失了相位,于是巧设诡计,一面向魏武侯进言,请许嫁公主给吴起试探是否真心,一面邀请吴起到家中,让身为公主的妻子对他百般刁难轻贱自己,吓得吴起拒绝了公主的婚事,魏武侯由此更加猜忌吴起,吴起也迫不得已流亡楚国去了。
庙堂风气的改变,使得魏国失去了魏文侯时期的勃勃生机。尽管依靠强大的国力和军力,威慑诸侯,不敢轻易挑衅魏国霸权,但是也没能继续魏文侯时期的扩张之势。对死敌秦国的交战,也处于拉锯之中,秦献公复位后举国血战,使得魏国不能再进半步。
就在去年,魏武侯薨逝,魏罃和魏缓两公子争夺王位,引来韩赵两国乘机攻魏,三方在距离新郑不远的浊泽展开大战,韩赵两国大胜,生擒了魏罃。此时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赵国主张废除魏罃,改立魏缓为魏王,魏国割地给赵韩两国;韩国则主张将魏国一分为二,不再对韩赵构成实质性威胁。双方你来我往唇枪舌剑地争论了整整一天,谁也没能说服谁。
最终韩国一怒之下,带着军队返回韩国去了,赵国一看韩国撤了,自己也懒得管了,也带着军队返回了赵国。一头雾水的魏罃,狼狈地回到了安邑,不但保住了小命,还保住了君位,魏缓之乱也被平定了。
虽然经历了浊泽之败,魏国却侥幸地躲过了灭顶之灾,既没有被分为两个国家,也没有赔付多少土地。没有损伤元气的魏国很快恢复了实力,继续充当着诸侯霸主的角色,只是三晋之间已经决裂,再也没有共同进退一说了。
离奇地重回君位的魏罃,开始重用王室宗族,公叔痤作为三朝老臣自然位居国相之位,魏罃的胞弟魏卬也被破格升入朝堂,与闻国事。身为鬼谷子高徒的庞涓,虽然身居上将军之位,却只有部分权利,将相一体的公叔痤实际控制着魏国的军政大权。魏国法治的根基开始出现了动摇,复辟的影子在庙堂之上时隐时现。
月余之后,公孙鞅从洛阳来到了魏国都城安邑。安邑是魏国在晋国时期的首封之地,三家分晋后,赵国迁都邯郸,韩国迁都新郑,只有魏国还没有迁都,因此安邑的规模便不似邯郸、临淄、郢都、新郑那般宏阔。
尽管规模不比四国都城,但是其繁荣程度,却丝毫不差。作为诸侯霸主的魏国,最具特色的便是长街之上那川流不息的商旅、使节。强大的魏武卒,需要强大的物资供应作为支撑,来自燕赵的马匹耕牛,来自临淄的食盐,来自韩国的生铁兵器,构成了商旅大军的主力。近来因为魏罃的即位,魏国庙堂开始流行奇珍异宝,来自齐楚的各色豪商巨贾们,便运来了各色玩物,谋取暴利。整个魏国庙堂,也开始变得珠光宝气,奢华异常。
除了商贾,各国的使者也是络绎不绝,来往穿梭。列国都想尽一切办法,试图打探出魏国庙堂的一举一动,时刻准备着应对魏国的变化,以防魏国突然发兵,手足无措。至于卫、宋、鲁等小国,更是战战兢兢,生怕哪天魏国不快,发动灭国之战。所以来往商贾之中,也不免多有各国密探混迹其中。非但宫殿热闹异常,权臣贵戚的府邸外也是车水马龙,人潮汹涌。
商贾川流,使节络绎,使得整个安邑城拥挤不堪。营建新都的风声一直没有断过,却也一直没有实质性的动作,或许是因为连续的对秦作战,腾不出手来;亦或许是安邑距离秦国很近,有利于部署指挥作战;亦或许是没有选定风水宝地。
出了安邑,公孙鞅又在魏国本土逡巡了几个月,深入乡野了解魏国变法后民众的生活情况。眼见着已经进入寒冬,公孙鞅索性又逗留了两月,细细地寻访着魏国各色人等,听取他们对魏国法令的意见和评判。
战国七雄之中,只有秦国,公孙鞅没有踏足,此时的秦国在山东士子眼中,还是蛮夷之邦,不通教化。年轻的公孙鞅也受到了这种风气的影响,便没有考虑入秦考察。
时光荏苒,不久便已开春。眼见三年游历期满,经过一个冬天的整理,三年来的心得感悟都已准备妥当。公孙鞅打算返回鬼谷岭,向老师汇报这三年来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
有诗叹曰:
文侯独霸冠七雄,皆赖李悝变法功。
内争险酿亡国祸,缘是法治根基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