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秦公嬴渠梁紧锣密鼓地进行一系列人事铺排的时候,卫鞅也没有丝毫懈怠,整日将自己淹没在书案之中。
变法大方略获得了嬴渠梁的全盘认同,使得卫鞅感觉到肩上的担子更加重了。首批变法的法令,便成了当务之急,务必准备万全,将第一批变法涉及的所有法令全部拟定完毕,再和嬴渠梁一一确认过,才能正式开始变法。
此中关节,既要尽可能弱化老氏族的抵触情绪,又要能够有效保证第一批法令颁行后,没有纰漏,不给反对势力以可乘之机,如此微妙的分寸,着实难以拿捏,纵使是卫鞅这般大才,也是大费周章。
然而无论如何取舍,废除奴籍和鼓励垦田两项核心内容,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有丝毫动摇的,所以卫鞅便以这两项核心变法内容先行确定下来,再去一点点配套相关法令,确保这两项核心的顺利推行。
翻遍了此前列国的变法条文,都没有找到任何成法可依。列国变法,一向简单直接,由于没有涉及到打破社会等级藩篱和从根本上动摇土地所有权,只是由原本的封主完全自治,改由部分事务由国府参与管辖,虽然也会涉及贵族的利益,但是最终还是会转嫁到民众身上,贵族的根本利益从来没有动摇过,所以推行起来,阻力并不大。
吴起在楚国推行变法期间,便是没有考虑到这一层,将魏国李悝变法的重要法令完全照搬到楚国,为求见效迅速,便有意更进一步,开始触动到贵族的核心利益,使得分治最为严重的楚国贵族,在楚悼王驾崩之后不惜用暴力谋杀吴起,复辟旧制。尽管吴起处变不惊,死死抱住了楚悼王的尸体,使得两人无法分开,继位的楚肃王以侮辱先王尸身的罪名将参与复辟的贵族们全部诛灭九族。然而吴起仅仅报了私仇,楚国变法却在这次变乱之后,流于无形,最终复辟了旧制,所以楚国的强大强大犹如昙花一现,很快便没落了。
秦国的情势相较吴起,似乎要乐观一点,秦公正值青春鼎盛,必自己还要年轻几岁,秦公和秦人求变图强之心,无比酷烈。然而尽管如此,已然不能掉以轻心,一旦涉及到财货、土地等根本利益,若不能妥善处置,引起秦国氏族的动乱,那自己在秦国的变法,仍旧随时都有覆灭的危险。
做事极为细致谨慎的卫鞅,将此中利害细细揣摩。便确定了首批变法法令的拟定原则:首先是要确保废除奴籍和推行垦田的核心法令顺利推行,其次是颁行保证这两条核心内容顺利推行的相关法令,再次才是一一推敲每条保障法令,将可能引起贵族警觉和抵制的法令,尽可能地弱化,实在不能弱化影响又不得不颁行的,宁愿放在第二步变法中进行,也不能在变法一开始,便引起秦国动荡。
确定了基本准则,卫鞅的工作进行得顺利了许多。不出两个月,以其深厚的法家底蕴,以及对列国法令的了解,第一批变法法令的初稿便基本完成,此时已经将近六月,秦公嬴渠梁的人事铺排已经开始了。
初稿完成后,卫鞅特意请来了嬴渠梁,将自己的思路详细地向嬴渠梁做了说明,目前已经完成了前两项基本原则的工作,剩下的工作则更为繁琐,需要逐条推敲每条法令,及时增补漏洞,已经排查过于激进的法令。
嬴渠梁对卫鞅的三项基本准则大为赞赏,如此细致繁琐的工作,若是没有一个明确的思路,一定会错漏百出,如今卫鞅的三项基本准则,抓住了首次变法的核心内容,又兼顾了秦国朝堂的稳定,果然十分周全。
卫鞅并没有因为嬴渠梁的肯定而有丝毫放松,反而更加谨慎,当天便将部分核心法令与嬴渠梁详细拆解分说,逐一征求嬴渠梁的意见,两人不知不觉间便谈到了日暮时分。嬴渠梁起身告辞而去,约定今后每有闲暇,便亲自前来与卫鞅商讨。
这一切几乎都在秘密进行,每次都是便服而来,日暮方走,所以整个栎阳城,除了随行的景监外,极少有人知道嬴渠梁经常到客卿府。如此密密地进行了三个月的反复辨诘,终于将第一批法令大体确定了下来。于此同时,嬴渠梁也完成了最后对甘龙的调动,为卫鞅的变法之路,扫清了最后一个障碍。
嬴渠梁原本打算在调任甘龙后,立即任命卫鞅为开府丞相,总理国政,主持变法。卫鞅却没有同意,提出了两点建议:第一是若行变法,需得正大光明地去做,如此便要在朝会之上,说服秦国重臣赞同变法,即使心中不愿,也要让他们找不到反对的理由。第二便是要如何取信于民,秦国目前只有郡、邑两级直属机构,具体事务由各族族长处理,若只是简单的颁行法令,很难是每个秦人都知道和信服,尤其此次变法的主体是奴隶和佃农等,大多不通文墨,需要一个方法使得他们都清楚。
嬴渠梁再一次被卫鞅的细致和耐心所折服,胸中酝酿的本是乾坤巨变,行动上却如此周严,每个细节几乎都考虑妥当,然而这两点,嬴渠梁一时之间都没有想到很好的办法,便又想听取卫鞅的想法。
卫鞅毫不迟疑地说出了第一点的解决方法,十月为秦国新年,将行大朝,卫鞅便在此次大朝中,与秦国重臣来一番唇枪舌剑,务要说服他们支持变法。嬴渠梁没有丝毫犹豫,便认同了这个方案,他相信卫鞅有这个能力,纵然有差,还有自己在背后支持,不怕氏族老臣出来反对。
至于如何取信于民,卫鞅还没有定见,近日正在为此事费神。嬴渠梁并不着急,嘱咐卫鞅慢慢考虑,自己也回去仔细想想,一旦有了好办法,再行商议。嬴渠梁没有耽搁,回宫之后迅速命景监安排大朝事务,通知秦国中大夫爵位以上的所有人员,以及还没到中大夫爵位的山东入秦士子,务必到会。于是数日之间,数十位秦公特使,奔向了秦国的所有城邑。
眼见得十月将近,如何取信于民的方案终于在卫鞅和嬴渠梁心中有了初步的构想,只是政务繁冗,两人竟然来不及细细商讨,便约定大朝会之后,再行定夺。转眼又是数日,便要到大朝会的日子了。
原本狭小的栎阳城,前所未有地热闹了起来,各地大夫爵位的文臣武将纷纷赶到,还有不少没有具体官职却有爵位的氏族子弟,也都奉命前来。尤其是那些氏族子弟,每人都带了仆役随从。于是栎阳的所有客栈驿馆,以及各大氏族封主的府中,都住满了人。
十月朔日清朝卯时刚过,栎阳宫外便熙熙攘攘地来了上千人,在内侍的引导下,鱼贯而入,不多时便将本不宽敞的栎阳宫大殿挤得水泄不通。景监一看如此情景,还如何朝会,所幸今日天气晴朗,便疏导文武两班按爵位职守高低,依次向殿外的院中排开。折腾了将近一个时辰,熙熙攘攘的人群都有安静了下来,竟有半数站在了殿外。
大殿之北,秦公的长案面南而设,东首甘龙坐东面西、西首嬴虔坐西面东,原本为卫鞅而设的长案,今日同样坐北面南,设在了秦公长案前的台阶之下偏东的位置。一见如此布置,甘龙终于确定嬴渠梁要在今日起用卫鞅了。然而大多数外臣却不明就里,不禁与身旁熟识的同僚窃窃私语。
寅时一到,秦公嬴渠梁快步入殿,君臣见礼已毕。嬴渠梁直奔主题,率先开口了:“今日大朝,乃寡人即位以来首次大朝,因有要事相商,故而劳师动众。若非今日大朝,寡人竟不知秦国大夫如此之多也!”说完哈哈一笑,众臣纷纷附和。
嬴渠梁摆了摆手,继续说道:“客卿卫鞅,入秦已一年有余,素来不闻国事,今日寡人有兴,欲请卫鞅与诸卿共议强秦之策。”说罢示意景监,请卫鞅上殿。
将近一年默默无闻的卫鞅,终于脱去了他一直以来穿的素色衣衫,换上了一领与老秦人一般无二的黑色衣衫,正在在栎阳宫门外等候秦公传召。见景监宣召,便在一群异样的眼光中,昂首而入,与秦公见礼已毕,秦公亲自起身相扶,将卫鞅按在了秦公长案前的座案之后。
众臣一见此情此景,顿时哗然。尽管老秦人不似周王室那般讲究虚礼,然而基本的君臣有别,还是严格遵守的。纵然如甘龙这般两朝元老,嬴虔这般王室公子,也不曾与秦公并案而坐,这卫鞅究竟何许人,竟敢如此僭越!
嬴渠梁没有理会众臣的议论,回到长案后咳嗽一声,静待众臣安静下来。盏茶时分,这一千来人才渐渐平静下来,嬴渠梁这才开口说道:“代立不忘社稷,君之道也;错法务明主长,臣之行也。今吾欲变法以治,更礼以教百姓,恐天下之议我也。愿诸卿教我。”
卫鞅与嬴渠梁早有约定,听闻此言,率先开口道:“臣闻之:‘疑行无成,疑事无功。‘君亟定变法之虑,殆无顾天下之议之也。且夫有高人之行者,固见负于世;有独知之虑者,必见骜于民。语曰:’愚者暗于成事,知者见于未萌。民不可与虑始,而可与乐成。郭偃之法曰:‘论至德者不和于俗,成大功者不谋于众。’法者所以爱民也,礼者所以便事也。是以圣人苟可以强国,不法其故;苟可以利民,不循其礼。”
嬴渠梁与卫鞅的一唱一和,终于揭开了两人的真正图谋,甘龙虽然早有预料,仍然是心中一惊。今日座次的安排,显然便是嬴渠梁要力挺卫鞅了,无论说与不说,恐怕秦国变法都在所难免。然而为了自家计,为了族人计,为了秦国氏族计,甘龙都不能无动于衷。于是便率先发难:“不然。臣闻之:‘圣人不易民而教,知者不变法而治。’因民而教者,不劳而功成;据法而治者,吏习而民安。今若变法,不循秦国之故,更礼以教民,臣恐天下之议君,愿孰察之。”
卫鞅明知今日一场舌战在所难免,心中早有成算,没有丝毫犹豫,便接过甘龙的话,反驳道:“子之所言,世俗之言也。夫常人安于故习,学者溺于所闻。此两者,所以居官而守法,非所与论于法之外也。三代不同礼而王,五霸不同法而霸。故知者作法,而愚者制焉;贤者更礼,而不肖者拘焉。拘礼之人不足与言事,制法之人不足与论变。君无疑矣。”
短短数语,便将甘龙的反对变法的理由归结在愚者和不肖者之流,让甘龙无言以对,想好的几个说辞都给生生地憋了回去。甘龙冷哼一声,默然无语。杜挚虽然调任奉常,然而依旧是和甘龙一样同为上大夫的高爵,见甘龙默然,便出头质问道:“臣闻之:‘利不百,不变法;功不十,不易器’。臣闻:‘法古无过,循礼无邪。君其图之!”
卫鞅轻轻一笑,淡然自若地反驳道:“前世不同教,何古之法?帝王不相复,何礼之循?伏羲、神农,教而不诛;黄帝、尧、舜,诛而不怒;及至文、武,各当时而立法,因事而制礼。礼、法以时而定;制、令各顺其宜;兵甲器备,各便其用。臣故曰:治世不一道,便国不必法古。汤、武之王也,不脩古而兴;殷、夏之灭也,不易礼而亡。然则反古者未必可非,循礼者未足多是也。君无疑矣。”
杜挚又被卫鞅三言两语给辩驳得无言以对,只能愤愤不平地喊道:“卫鞅庶子,妄言变法,祸乱秦国,其心可诛!”这句话点醒了一班氏族文臣,不少人便纷纷附和,一时之间大殿之上群情激奋。武将这边只有孟西白三族的封主随身附和,嬴虔回首怒目而视,三人的声音不免低了下去,那些原本准备附和的氏族将军们,也都识趣地闭上了嘴。
卫鞅缓缓站了起来,面对汹汹群议,毫无惧色,而是异常坚定地继续说道:“诸位稍安勿躁,鞅有一言,请诸位自断。鞅言三皇五帝,夏商西周,诸位恐无体察。便说秦国,若无昔日穆公之用百里奚、由余、蹇叔,何来秦国千里河山?若无献公力行新政,重用太师、奉常,何来诸位土地财货?若秦国果真不变,今日仍在陇西大山之中放马游牧,何来今日之秦国?”
一番话下来,群臣尽皆默然,一时鸦雀无声。卫鞅继续说道:“然今日秦国,外患重重,西有戎狄、北有匈奴,东有强魏,南有大楚,更有赵国、巴国、蜀国环伺在侧,如今仅魏国一国,便侵我秦国半壁河山,使百万老秦人血洒沙场。诸位当真要坐等秦亡,再言变法图强?!”
一番质问,说得秦国众臣羞愤交加,却又难以反驳。卫鞅没有停歇,继续说道:“秦国变法图强,彼时国库充盈,国人殷富,兵甲强盛,诸侯忌惮,与诸位又有何害?诸位当真不愿秦国强大,一雪前耻?诸位当真不愿甲坚兵利,族人少亡?诸位当真不愿锦衣玉食,温饱无虞?”
大殿内外的近千人,从最初的羞愤,到一片叹息之声。嬴虔见时机已到,便率先喊道:“变法强秦,一雪前耻!”武将们纷纷附和,不一时,栎阳宫大殿之上,便飘荡着同一句誓言:“变法强秦,一雪前耻!”甘龙、杜挚等老氏族虽然心有不甘,却也不得不随着人潮不断重复着这句誓言。
嬴渠梁见大事底定,这才站起来示意众臣安静,然后坚定地说道:“善!吾闻穷巷多怪,曲学多辩。愚者之笑,智者哀焉;狂夫之乐,贤者丧焉。拘世以议,寡人不之疑矣。寡人言而有信,愿与左庶长共治秦国。即日起,令卫鞅为左庶长,开府理事,总揽秦国变法事务。诸卿勿要同心协力,变法强秦!”
有诗赞:
强国从来不法古,利民何必非循礼。
一番唇枪与舌剑,开创大秦法治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