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国新年的大朝会,在一片变法强秦的呐喊中结束了。嬴渠梁和卫鞅对这个结果极为满意,至少为秦国变法开了一个好头,将变法与强秦联系起来,让一切反对变法的人,都成为老秦人的公敌,成为秦国的公敌。
一战成名的卫鞅,率先取得了巨大的舆论优势和心理优势,将一切反对变法的势力置于两难的境地,都不敢轻举妄动。嬴渠梁敏锐地嗅到了这个契机,便果断地宣布了对卫鞅的任命,而放弃了原本计划在启耕大典上宣读的任命。
按照原本的计划,大朝之日,只作变法与否的讨论,万一情势不利,还有两三个月的斡旋时间,便将对卫鞅主持变法的任命定在了启耕大典之期。结果大出意料的是,卫鞅的一番唇枪舌剑,直接戳到了老秦人的痛处,让原本有意抗拒变法的甘龙、杜挚等老氏族,也都不得不顺应汹汹民意。
这种机遇一闪即逝,嬴渠梁果决地当场宣布了对卫鞅的任命。按照秦国官制,并没有山东六国的相邦一职,而是以左庶长为百官之首,嬴渠梁当机立断,便任命了卫鞅为左庶长。一方面凸显对卫鞅变法的重视,另一方面则是一种缓冲,制造一种不会骤然进行釜底抽薪式的变法,稳定老氏族的人心。
然而这种巧妙地安排,却没有逃过甘龙的眼睛。散去朝会之后,甘龙立刻告病回府,连官署都没有去,将自己锁在了府中。今日朝会之上,嬴渠梁和卫鞅两人的默契和心照不宣,让甘龙感到一阵阵地脊背发凉。嬴渠梁没有效法中原任命卫鞅为开府丞相,而是仍旧任命为左庶长,更是彰显了嬴渠梁的勃勃雄心。甘龙心中明白,越是图谋深远,越是行事谨慎,如果一切都轰轰烈烈地进行,甘龙反而没有如此担忧。
然而嬴渠梁的高明之处,便在此处,一切都进行的如此稳妥周密,不给你任何反抗的机会。高官厚爵地恩养着所有氏族老臣,将卫鞅变法与强秦等同起来,使得氏族老臣明知大祸将至,却连一丝反抗的理由都找不到,甘龙越想越觉得可怕。然而甘龙毕竟老辣,只要自己和一班氏族老臣仍旧是朝中重臣,便有机会,只要嬴渠梁和卫鞅不是痛下杀手,一切都还是未定之数。
毕竟在甘龙所了解的列国变法之中,真正撼动氏族利益的变法,从来没有过,即便是最为有名的李悝变法,也不过是为庶民争取了一些利益,对于氏族的利益,并没有根本性的触动,唯一敢于触动氏族利益的吴起,短短数年之间便被楚国氏族群起而攻之,卫鞅若是要做吴起,那自己便不会坐视。甘龙不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君臣一体的存在,一旦嬴渠梁和卫鞅之间产生了嫌隙,便是氏族翻盘的机会。想通了一应关节,甘龙不再告假,每日一如既往地上朝议政,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一般。
朝会过后,嬴渠梁让景监将卫鞅单独请来,一同商量开府事宜。开府是自管仲变法开始出现的一种权力结构,在此之前,所有官署都是独立行政,大事小情都会在朝会之上由国君和重臣公议决之。然而这种权力结构的效率极为低下,国君的才具又良莠不齐。所以自齐桓公姜小白重用管仲变法开始,便将一部分事务的决策权下放给相邦,由相邦配置属官,来处理部分授权的政务。
相邦的人选则由国君根据能力选拔,相邦为自己的决策对国君负责,国君的日常事务便轻省了许多。自管仲变法使齐国首霸诸侯之后,这种权力结构便在列国纷纷流行起来,然而都只有部分政务之权。到了魏国李悝变法,魏文侯用人不疑,便几乎将所有的政务之权完全交给李悝,由相邦处理一应变法事宜和政务,相邦的权力范围获得了极大的提高。
李悝之后,便是吴起在楚国进行的变法。吴起文武双全,既有统帅之才,又有政务之才,流亡楚国后,深受楚悼王的信赖,举国相托,不但开府理政,更是将相一体,亲率大军横扫淮北。然而天不假年,变法根基尚未稳固之时,楚悼王病逝,楚国老氏族便借丧礼之机刺杀吴起,使得楚国变法功亏一篑。若有二十年时光,楚国或许早就超过了魏国,成为真正的霸主。
就开府的问题,卫鞅从没有主动开口过,近一年来除了埋首书案,梳理法令,卫鞅几乎无暇他顾。倒是嬴渠梁在铺排人事朝局之时,已经开始着手研究列国变法的情形,卫鞅提出的变法举措,原本便不是列国变法所能比拟的,若只是任命为主政大臣,显然无法胜任,开府便成了唯一的选择。
既要开府,便需确定职权范围。研究完列国变法权臣的开府之路后,嬴渠梁终于确信,秦国变法要成功,必须要赋予卫鞅以极大的权力,仅仅是政事之权是不够的,便是连军权,也要由卫鞅来掌控,否则便很难维护秦国即将到来的千古巨变。没有一支强有力的护法队伍,秦国变法便随时有覆灭的危局,吴起便是前车之鉴。
下定决心之际,已经临近大朝会,还没来得及和卫鞅商议。如今既然已经宣布任命,一切事宜便要从速准备,于是才召集卫鞅和景监前来商议开府事宜。卫鞅见嬴渠梁当堂宣布了任命,便想到嬴渠梁一定还有事务需要商议,便拖在群臣后面,待到这近千人还未完全出宫之际,景监便奉命将卫鞅请到了偏殿之中。
如今大事已宣,自然不必再做遮掩,嬴渠梁请卫鞅和景监一同与会,共同商议开府事宜。嬴渠梁首先阐明了自己的谋划,欲将举国军政之权,尽数交由卫鞅执掌,免去分权掣肘的隐患。卫鞅一听嬴渠梁的安排,心中大是感动,如此举动,便是将整个秦国都交给了自己,秦公之下,便只有自己了,若论实际执掌,自己恐怕比嬴渠梁的权力还要更大。
卫鞅沉吟许久,终究觉得不妥。若自己果真全盘接掌秦国,必然引起朝野侧目,无疑会加重氏族老臣的戒心,给变法平添了不必要的阻力,但是嬴渠梁的顾虑并非全无道理,没有一支护法力量,又是变法大忌。于是卫鞅提出,军权仍旧由嬴虔执掌,左庶长府属官增设专门的护法力量,奉常等一应虚职,仍由太师甘龙执掌,左庶长府的属官只设立涉及农耕、土地、人口、田赋、官爵、变法等要害职位。待到变法根基稳固之后,再议其他。
景监毫不犹豫地附议了卫鞅的提议,嬴渠梁本来还想坚持,但是卫鞅的建议更符合此前韬光养晦的策略,谨慎行事了一年,如今确实不必急于求成,于是也同意了卫鞅的提议。
然而接下来的一个重要问题便是,既然要开府,便要一座巨大的府邸,放眼整个栎阳,却没有一个现成的府邸可用。景监灵机一动,建议将求贤馆改建为左庶长府,将驿馆扩建兼领求贤馆之用,毕竟如今已经没有大批的士子入秦了,巨大的求贤馆闲置在那里也是浪费。嬴渠梁又是毫不犹豫地同意了,严令景监亲自督造,一个月内务必完工。
景监领命,未做片刻停歇,连忙去安排工匠,三日后便将改建方案呈报卫鞅和嬴渠梁,三人略一合计,又精简了一切多余的点缀装饰,力争在这最短的时间内将左庶长府改建完成。方案一定,景监便昼夜不停地赶工,堪堪一月,原本拥有数十个独立小院的求贤馆,便改建成了前后三进的左庶长府。
第一进最大,占了超过一半的面积,是左庶长府所有属吏的办公之所;第二进略小,中间是左庶长办公的正厅,两旁是各属官的办公之所;第三进最小,不过一排屋舍而已,是左庶长和仆役的居所。除了占地规模巨大外,整个左庶长府竟没有一处亭台水榭,粗犷中透着几分简陋,然而却十分和卫鞅的心意。
就在景监督造求贤馆的同时,卫鞅和嬴渠梁也在马不停蹄地遴选着左庶长府的属官。此次变法,对秦国氏族的利益触动最大,所以除了嬴氏宗族中的部分英才可用,其他氏族的人基本都不能起用,除此之外,能用的便只有山东入秦的士子了。嬴渠梁将自己熟知的嬴氏宗族的可用之才一一列出,命下属将他们和山东士子一起,整理出了所有人的学问、执掌、履历、考绩等,与卫鞅一同详细讨论斟酌。
近一个月的连番讨论,最终拟定了几个左庶长府的属官人选,以及陇西、北地、商於三个郡守及主要属官的人选,快马特使分赴各地,将所有候选之人急召入栎阳,卫鞅又亲自考校了各人的才学品行、为政主张,才初步将所有人选敲定。
秦国人才有限,堪称大才的,更是寥寥无几,所以思来想去,左庶长府先期只设立了五个属官,一为治粟内史,执掌国府府库及一应农耕田赋之权;二为廷尉,执掌法治之权;三为御史大夫,执掌监察百官、考功授爵之权;四为典客,执掌外交之权;五为卫尉,执掌护法护卫之权。
治粟内史职责重大,由原来任职北地郡守的山东士子孙树担任,孙树修习农学,又有政才,任北地郡守一年,不误农时,品行端正,故而升任治粟内史。廷尉执掌法治之权,为最高司法之职,是变法的中坚力量,卫鞅几经辗转,才从老师鬼谷子处,请得一位修习法家的师弟称平出山,作为自己的左膀右臂。御史大夫一职由嬴氏公族的公子磐担任,算起来是嬴渠梁的族兄,其人刚正不阿,在朝野皆有威望。典客一职由山东士子田博担任,其人博学多识,能言善辩,仍居原职。卫尉一职则是从军中遴选的一位低爵将军,名唤子车恢,是秦穆公时期殉葬的子车三杰的后人,此时已经是没落氏族,凭借军功才得了一个低等爵位。
原商於郡郡守调任北地郡守,商於郡守和陇西郡守则另行选派,又为各郡选定了几位重要属官,丞相开府的主要人员便算遴选完成。然而更为头疼的事情也来了,备选的人员远远不够,仅是左庶长府的属吏,便达到百人之多,算上各郡的重要属吏,已经各乡邑的法官法吏,空缺竟然达到了两百人。嬴渠梁和卫鞅一番商量,最终不得不放宽了遴选范围,将考绩优良的低职氏族子弟,纳入了考核范围。
其中有一个人叫赵良,是嬴姓旁支赵氏族人,追根溯源还算是秦国公族,然而世系久远,便与一般氏族无异了。此人修习儒学,才学出众,在秦国颇有盛名,却有一颗忠君报国之心,故而毛遂自荐。在扩大选才范围后,经过卫鞅的一番考校,暂且被选任为陇西郡的属吏。
就在人员选拔即将结束的时候,一个人毛遂自荐,愿意来左庶长府任仆射。仆射是各署主官的副手,地位十分要紧,但是职位却较低,即使作为左庶长的仆射,也不如左庶长府各属官的职位高。卫鞅和嬴渠梁一听,不约而同地拍案称好,原来此人便是景监,这一年来与卫鞅过从甚密,对于卫鞅的才学为人、雄图远志,都极为崇敬,所以自请降职,也要前来襄助。卫鞅本觉有些屈才,然而纵观秦国朝野,景监又是作为自己副手的最佳人选,所以三人一拍即合,景监便从原来的郎中令,降职调任了左庶长府仆射。
在左庶长府建成半月之后,也就是十一月望日,嬴渠梁亲自驾临,主持了左庶长府的竣工仪式兼左庶长开府大典。因为要赶在启耕大典之前颁布第一批垦田令,所以便将左庶长开府的大典提前举行,让新的行政体系尽快运转起来。
这是一场略显简陋的开府大典,然而嬴渠梁和卫鞅却无暇顾及。卫鞅正式开府理政,第一道政令,便是宣布了对左庶长府的属官、属吏、各郡郡守、属官、属吏以及各乡邑法官、法吏的任命。秦川大地上,调任的官员往来如织,好不热闹。
有诗赞曰:
求贤今日修正果,左庶长府聚英才。
一载筹谋万事备,如今已是东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