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鞅三说秦公,本是十一月底的事情,在秦国已经是秦公二年初了,因为有了一年的准备时间,秦公嬴渠梁便有了充足的时间为卫鞅的变法大计预做铺垫。
卫鞅被重用的消息一度在秦国朝野引起了不小的震动,然而眼见数月已过,启耕大典也已经举行了,卫鞅却是一点动静都没有,这又让秦国众臣摸不清状况了。按照列国求贤的传统,历来求得大贤,便会发起轰轰烈烈的变法狂潮才对,魏国得李悝,吴国得吴起,齐国得邹忌,无一例外。
然而卫鞅的客卿府门前,除了景监偶尔前往探望外,几乎罕有人迹,冷清得几乎胜于一个寻常百姓之家。卫鞅异乎寻常的低调,让许多秦国老臣大感放心,觉得秦公不过是一时兴起,并没有重用卫鞅要在秦国推行变法的意思。只有一个人隐隐嗅到了其中的危险气息,那便是两朝元老的甘龙。
如果卫鞅马上动手发动变法,甘龙并不担心,如果卫鞅每日在朝堂上高谈阔论,甘龙也并不担心,恰恰是如此这般的平静,让甘龙有种预感,卫鞅和嬴渠梁必定是在谋划一局大棋,其图谋之深远,绝不简单。这种预感一旦出现,甘龙便时时留意,希望验证自己的判断,然而三个月过去了,竟然丝毫没有动静,这让甘龙心中更为不安,但是却没有对任何人提起。
嬴渠梁之所以迟迟没有动作,是因为他有顾虑,这个顾虑便是嬴虔。嬴虔作为秦献公的庶出长子,本来在不太重视嫡庶之分的秦国是有机会承袭秦公之位的,然而先君献公还是将秦公之位传给了自己这个嫡子,一方面是因为自己有政才,而嬴虔只有将才,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放心嬴虔不会像先祖那样骑兵谋逆。
兄弟二人曾经在沙场之上共同出生入死,嬴虔又是个极为内明之人,深知自己的治国才干远不及嬴渠梁,这才衷心拥戴嬴渠梁做了秦公,自己则升任了左庶长,执掌举国军务,以为辅佐。然而执掌举国军务的嬴虔,此时却成为了秦国变法的隐患。
卫鞅将变法五步走的大方略拿出来后,嬴渠梁已经确定,秦国之变,将是改天换地的改变,而最大的阻力,便在于老氏族。文官方面,自然是以曾有过勤王之功的甘龙、杜挚为首的氏族,武将方面便是嬴虔,而嬴虔又是最大的难关。
依照卫鞅的变法方略,对于氏族的触动是渐进式的,变法之初文官方面不会激起太大波澜,纵然有人反对,嬴渠梁坚信自己能够应付。然而武将则不同,尤其是执掌全国兵马的嬴虔,万一他反对,那便又是乱政之祸,秦国便有灭顶之灾。所以变法的关键,便是要首先取得嬴虔的支持,即使不支持,也要嬴虔保持中立,否则变法未行,秦国先乱,嬴渠梁变成了秦国的罪人。
卫鞅的变法方略已经完成,没有更多的时间犹豫了,迟早需要直面嬴虔,嬴渠梁决心既定,当日便在朝会之后将嬴虔单独召入内殿,屏退了左右,只留景监在外把守。嬴虔一看架势,便料到嬴渠梁要说大事,素来直爽的他没等嬴渠梁开口,便抢先说道:“渠梁有何大事,但说便是,大哥我绝无二话!”
嬴渠梁请嬴虔同案而坐,没有马上开口,而是盯着嬴虔看了许久,看得嬴虔浑身不自在,直嚷嚷要嬴渠梁赶快说正事。嬴虔略一沉吟,这才缓缓说道:“大哥还记得昔日太庙之誓么?”
“若行祸乱,死后不得入嬴氏太庙。这如何敢忘!”嬴虔脱口而出,显然是将这句誓言时刻提醒自己了,这让嬴渠梁放心了一些。
“卫鞅入秦,本为强秦而来,不瞒大哥,卫鞅已有强秦长策献上,然而卫鞅之策,却要嬴氏公族为秦国强大而牺牲,嬴渠梁身处两难,故而征求大哥的意见。”嬴渠梁在重大事情上从来不拖泥带水,既然嬴虔记得那句誓言,便直言相询。
嬴虔猛然一听,一时有些不解,既然是强秦,如何又要牺牲嬴氏公族,却又不知详情,便脱口问道:“不知是何长策,又要我嬴虔作何牺牲?”
嬴渠梁没有详细说明变法详情,此时说出为时尚早,嬴虔的态度还不能完全确定,若是全盘托出,嬴虔纵然不反,一怒之下杀了卫鞅,自己也是无计可施,于是只笼统答道:“卫鞅之策,确是再造秦国之长策,若能施行,秦国定然强大我无疑,此中详情,他日细谈不迟。只是此策要触及秦国氏族的封地利益,嬴渠梁深恐引起动乱,故而想请大哥支持。若是大哥反对变法强秦,嬴渠梁宁可不用卫鞅,再寻强秦之策,也不愿你我兄弟反目,再起内乱。”
“渠梁,你也太小瞧大哥了!”嬴虔哈哈大笑道:“不就是封地官爵么,秦国如今内忧外困,若还死守着这些,他日秦国亡了,还有个鸟用!”嬴虔不自觉地说了句粗口,连忙哈哈一笑。“若他卫鞅真能使秦国强大,别说是封地、官爵,便是要嬴虔这颗项上人头,嬴虔也绝不含糊!”
嬴渠梁死死地盯着嬴虔,虽然嬴虔行事直率,性情豪爽,然而此等关乎切身利益的事情,还是不敢有丝毫怠慢,见嬴虔说得极为真诚,这才放下心来继续道:“如此说,大哥是支持渠梁、支持变法了?”
“公父毕生之愿,便是强大秦国,恢复穆公霸业,卫鞅一介书生,尚有此抱负,我等老秦公族,岂能不明大义,渠梁大可放心铺排,需要大哥如何行事,尽管开口,大哥全力支持。”嬴虔没有丝毫犹豫,嬴虔久在军旅,多少次本可以连续作战,扩大战果,皆因粮草不济、兵源不足而草草收兵,做梦都想着有朝一日有用不完的粮草兵马,痛痛快快地与魏国大战一场。
嬴渠梁这才放下心来,既然嬴虔支持自己、支持变法,一切就好办了。大礼谢过嬴虔,接着道:“兄弟其心,变法强国!只要大哥支持,其余事务便交给渠梁处置便可。”
“兄弟齐心,变法强国!嬴虔告退。”方才始兄弟间的聊天,辞别之际,这才换了官称。
嬴虔一走,嬴渠梁顿感压力大减。未出几日,嬴渠梁便在朝会之上,宣布了对嬴虔新的任命,由左庶长改任太尉,另兼太保之衔,教导刚刚满月的嫡长子嬴驷。太尉同样是统摄举国军务,然而实权却比左庶长小了一些,所以这更像是一种降级。所以便又任命了嬴虔一个太保的虚衔,太保是太子的老师,位列三公之一,是仅次于太师、太傅的最高官爵,然而这几个官爵只存在于商周的官制中,秦国从来没有用过。
这一任命引起了各种猜测,有务实的便说这是要疏远嬴虔,明升暗降,给个虚衔,有贪名的却说这是要重用嬴虔,如此高爵,秦国历来没有,秦公将太子交给嬴虔教导,显然是有意重用,你来我往莫衷一是。甘龙原本是坚信嬴渠梁此举定有深意的,然而众说纷纭,却也一时看不出太过端倪,毕竟太尉仍旧手握举国兵马,绝非虚职。
时光匆匆,不觉又过了一个月,这日朝会之上,嬴渠梁又宣布了一则新的任命,将原本任治粟内史的杜挚,升任奉常,掌管国家祭祀。治粟内史虽然不如奉常爵位显贵,然而却是要害之职,他掌管了国库的一应事务,牢牢掌握着秦国的经济命脉,这一调动的意图已经极为明显了,显然是要将杜挚束之高阁了。然而虽然不满,却又无话可说,毕竟是升任,杜挚只得勉强接受。
此后的数月之间,孟西白三族的几位大将,都被升任调出军中,在太尉府任职,爵加一等,诸多要害执掌的文官,也都纷纷调任,同样爵加一等。如此铺排,众官虽然也有怨言,但是却大体安定,并没有引起太大的风波。
空缺的职位,大多任命了入秦将近一年的山东士子,凡有政绩者,纷纷调任要职,只有少数职位任命了新锐秦国氏族。但是这批调任的士子,却没有增授爵位,一律低爵要职,这让被调任的众臣心中稍感平衡。然而左庶长一职,虽然已经空缺数月,却并没有新的任命。
朝中众臣只有甘龙一人没有动,依然是上大夫总领国政,然而自己多年培养的左膀右臂,被嬴渠梁在数月之间全数调走,甘龙心中的憋闷还是无以复加的。然而嬴渠梁不动声色地将所有人加官进爵,使得他们有苦难言,还是让甘龙很是佩服,如此年纪轻轻,便有此等手段,嬴渠梁所图非小,自己只怕也在劫难逃。甘龙心中如此盘算,却每日照常朝会,照常处理一应政务,只要自己不倒,秦国便翻不了天,甘龙很是自信。
然而这一天终于来了,九月初一的大朝会,卫鞅照例没有与会,甘龙率领一班文臣居东,嬴虔率领一班武将居西,嬴渠梁卯时初刻,准时进入大殿。刚刚上殿,嬴渠梁便亲自宣读了一册任命:
“上大夫甘龙,辅佐先君,总理国政,居功至伟。新君初位,国事日艰,上大夫年高德劭,为国尽忠,不辞辛劳。今为表其功,特赐太师之职,论道竟邦,燮理阴阳,以彰秦德。”
任命一处,全场鸦雀无声,恰如嬴虔的太保之职一般,太师为三公之首,同样只存在于商周的官制之中,虽然是最高的荣誉,却同样是个虚衔,秦国所有事务都可参与,然而却又没有任何实际执掌。甘龙稍一愣怔,便想清楚了,嬴渠梁终于对自己动手了,如今举国要职,均已换人,自己纵然强行争辩,于事无补。便强按下心中的怒火,语调如常地应道:“老臣谢秦公之赐!”
嬴渠梁将书令交给甘龙,却出人意料地没有新的任命,而是叮嘱太师甘龙勿要懈怠,执掌如旧,这下又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不顾众臣的窃窃私语,朝会一切照常,待朝会散去,众臣三三两两地去了官署,纷纷议论今日之事。
甘龙最是满腹狐疑,数月间甘龙已经看得极为明白,嬴渠梁的种种动作,无一不是在为入秦士子铺路,卫鞅久无动静,定然在谋划大事。首先拿嬴虔下手,便是杀鸡儆猴,连位高权重又是秦公胞兄的嬴虔都没说话,此后的众臣调动,便没人敢造次。而之所以迟迟没有对自己动手,定然是准备尚未充分,如今既然动了自己,必定有大举动,然而嬴渠梁今日之举,显然并没有马上废黜自己、起用卫鞅的意思。这让甘龙更加觉得心虚,只怕雷霆之变,就在不远。
从官署回府的甘龙,再一次将卫鞅入秦以来的种种消息,以及嬴渠梁数月之间的举动一一推敲,愈发肯定了自己的判断不会错。嬴渠梁和卫鞅一定在筹划着一件惊天巨变,所以卫鞅才需要时间做充分的准备,嬴渠梁才会如此有耐心地不动声色地铺排这一切,否则定然无须如此大费周章。若仅仅是新政,是山安六国一般的变法,早就轰轰烈烈地动起来了,两人如此周密的谋划,其图谋之大,甘龙不敢往下想了。
嬴渠梁一定是在等待一个时机,然而时间一定不会太久,否则便不会着急对自己动手,想到此处,甘龙派出心腹之人,前往杜挚、孟西白、以及自己之前的几个左膀右臂,明日夜间来府,一同商议对策。
而回宫的嬴渠梁却甚为满意,一切铺排都在按计划进行,要职已经腾空,朝臣虽有微词,却也大体安定。只等卫鞅第一批法令完毕,便是大展身手之机。一切如此顺利,令嬴渠梁心情大好,便连夜前来拜会卫鞅。
有诗赞曰:
政事铺排展雄才,和风细雨隐惊雷。
翻手庙堂已再造,覆手乾坤皆易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