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正是卫鞅,经过数日苦思,卫鞅终于确定了如何行事,来确认秦公是否可事之主。
秦公的求贤馆公开策对方略自然是大道之行,远比其他诸侯国君用人更为透明公正。然而自己的治秦之策却不宜贸然公之于众,正所谓所谋者大,所虑必远,过早地公之于众,于私可能使自己遭遇不测,于公则可能引起变法反对势力的警觉甚至是对抗。再者要想试出秦公的真心,贸然出击恐怕也难凑效,不如剑走偏锋,以试秦公。
方略既定,便是如何实施,又是两日谋划,终于确定了具体方法。当今秦国宠臣非景监莫属,一者秦公与景监有同袍之谊;二者两人都是新锐派,力主变革,从景监主持求贤馆一事便可见一斑。不若先行拜访景监,请为引荐,也顺便看看秦国政风如何。
今日已是卫鞅第二次拜访,日暮时分来访,被仆役告知景监将军近日常伴秦公,三更方回。卫鞅眼见时辰尚早,就没有再等,先返回客栈暂歇,待到时至三更,方才奔景监府而来。
景监三更天才被秦公劝回,栎阳狭小,不多时便回到府中。景监本是封爵了的将军,如今秦公器重,委以求贤重任,又授了郎中令一职,然而其府邸却仅仅是一进的小院落,府中只有官派的五个仆役,再无他人,如此处境甚至不及魏国的一个富庶庶民之家。景监回府正待梳洗,只听门环轻扣。
仆役回禀道:“日暮时分曾有一黑瘦士子来访,当是此人。”
景监想了想,却想不起自己有这般人物的朋友,既然诚心来访,自己该当礼迎,便匆匆前来开了院门。就着仆役拿来的火把的微光,一位士子打扮的人出现在面前。
“拜见郎中令。”卫鞅拱手作礼。
“先生何人?”景监又仔细看了看来人,却是想不起是谁。虽然装扮没有太大改变,但是经过三个多月的跋山涉水,卫鞅已经是黝黑精瘦,远远没有去年入秦时的风采。
“我为救秦而来,尔等竟如此轻慢与我。”卫鞅不待景监礼让,径直走入院中,直奔正厅而来。景监一听此言,大吃一惊,这是去年卫鞅入秦时最常说的一句话,这种毫不做作地做派,确实有几分卫鞅的神韵,只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将眼前之人与此前面色白净、神色肃杀的卫鞅对照起来。
正厅之中此时已经掌起灯火,远比外面亮堂。景监紧随来人走入大厅,激动地上前拉住来人问道:“莫非是卫鞅先生!?”
“郎中令果然贵人多忘事,竟连卫鞅也不识了么?”卫鞅哈哈一笑,任由景监仔细打量着自己。景监就着通明的灯火,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来人,来人脸上自带的那股威严肃杀之气,确是卫鞅无疑,只是如何竟变得如此黝黑干瘦,不觉一时愣在原地。
转念一想,此前各地报来的卫鞅行踪,尽是偏僻乡野之所,足迹遍布几乎整个秦国,如此黝黑干瘦,便不足为奇了。想通此节,景监终于确认了来人便是卫鞅。连忙让与东首案后,大礼拜道:“先生此行艰辛,请受景监一拜!”
“郎中令何须多礼,卫鞅今日前来,正是有事拜托。”卫鞅连忙扶住景监。
“先生但说无妨,景监无有不从。”两人分宾主落了座,仆役奉上两盏热茶,在这寒夜之中,正好驱寒。
“卫鞅入秦四月,遍访关中商於,已归栎阳旬日。闻听上月朔日已无士子策对,如今朔日已过,又无士子策对,唯恐秦国求贤之举已止,故来请教。”卫鞅没有直说来意,试探性地问道。
“先生何出此言,秦公求贤,绝非朝夕之念。只是入秦士子不足百人,除先生外,已全部策对完毕,或去或留,皆有安排。只是再无士子入秦,方才如此。”景监急道:“先生今日来访,实慰渴求之思。月余不得先生行踪,秦公时常叹息,恐先生已弃秦而去,如今先生既归,景监明日便奏明秦公,尽速召见。”
“如此便有劳郎中令。”卫鞅并没有客气,既然景监已经从猜中了自己的来意,便没必要多做解释。正要告辞,却被景监拉住,细细地问了卫鞅自白羽邑之后的行踪,卫鞅简单扼要地讲述了一遍,直听得景监连连叹息,心中对卫鞅不由自主地平添了几分景仰之情。
约莫一个时辰,卫鞅辞别景监,返回客栈。次日清晨,卯时不到,景监便早早来到栎阳宫外。早朝匆匆而罢,秦公一招手,景监便随秦公入了偏殿。说是偏殿,却不过寻常人家的两个正厅大小,如今已是堆满了各类典籍,更显狭小。
“秦公尚记得卫鞅否?”一入偏殿,景监连忙问道。
“如何忘却,只是此人已经不知所踪,思之何益。”嬴渠梁叹息一声。
“卫鞅回到栎阳了,昨夜来访,臣已见过。”
“如何如何!卫鞅已回栎阳!”嬴渠梁着实有些吃惊,罕见地激动了起来。“究竟情形如何,快细细说来。”
景监便将昨夜的情形向嬴渠梁详细地描述了一遍,直听得嬴渠梁连连拍案,特别是说到卫鞅是如何深入商於大山,又如何变得黝黑干瘦,嬴渠梁更是赞叹有加。短短数月,卫鞅不辞辛劳,走遍了几乎秦国的山山水水,便是自己这个在秦国生活了二十年的老秦人,也是不能,如何让嬴渠梁不感叹。
最后说到卫鞅有意拜见秦公,嬴渠梁没有丝毫迟疑,连连点头,连说了十来个见,让景监马上安排。景监提议择日不如撞日,明日早朝便请卫鞅入宫,在众臣面前策对,以示隆重,嬴渠梁马上允准,请景监立刻安排。
次日清晨卯时初刻,凡是在栎阳的重臣,悉数到会,秦公大案东侧,新设一案,以待卫鞅。卫鞅一袭素色衣衫,昂然而入,见礼完毕,便被内侍引导到新案前坐定。卫鞅此时已非魏臣,乃是白身士子,故而着素色衣衫。此时诸侯列国笃信五行学说,秦为水德,尚黑,故而满朝文武皆是黑衣;而魏承晋统,为火德,尚红,与周室同;韩国不愿与魏同,取木德火德相遇相成之意,奉木德,尚绿;三晋同源的赵国则取了火德为主,木德为辅的火木德,七分红三分蓝;齐为田齐代姜齐立国,取火德为主,金德为辅,尚紫;楚国本被中原视为蛮夷,服色杂乱,后取炎帝后裔为土德,尚黄;燕本周室正宗诸侯,然因火德已衰,便取了水德,此水又与秦不同,乃沧海之水,尚蓝。
嬴渠梁首先站了起来,走到卫鞅案前深深一礼道:“先生访秦艰辛,请受嬴渠梁一拜!”
卫鞅慌忙起身还礼,嬴渠梁走回正案落座,卫鞅和众臣才纷纷落座。嬴渠梁待众人坐定,方才开口道:“今日早朝,有一事待决。寡人昔日所发求贤令,引来山东士子入秦,卫鞅先生便是其中之一。其余士子或去或留,均已策对完毕,唯先生一人未归。前番得报,先生自七月入秦,遍访关中乡野月余,又南下商於,尽访深山,此等苦心苦行,令嬴渠梁既感且佩,更令嬴渠梁汗颜。”
众臣闻言,无不动容。除了景监等几个执掌求贤事务的臣工,其余大臣并不知道卫鞅行踪,今日听秦公说清缘由,尽皆动容。嬴渠梁稍微顿了一顿,继续说道:“先生如此不辞辛劳,嬴渠梁无以为报,愿闻先生强秦之策。若果能强秦,嬴渠梁必不负求贤令之诺。”
“愿闻先生良策!”众臣齐声附和。
卫鞅微微拱手作礼,神情间甚是自负,缓缓说道:“鞅访秦数月,偶有所得,还请秦公并诸位指教。秦国今日之困,以鞅之见,皆因不奉王道之故也!”
此言一出,众臣一时懵懂,更有几个武将哂然一笑。卫鞅视若无睹,继续说道:“昔日尧帝,顺天意,行王道,而天下大安,万民称颂,《尚书》盛赞其治曰“光被四表,格于上下。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继之舜帝,上祀鬼神,下安黎民,天下归心,《尚书》赞其治曰“浚哲文明,温恭允塞,玄德升闻,乃命以位。慎徽五典,五典克从;纳于百揆,百揆时叙;宾于四门,四门穆穆;纳于大麓,烈风雷雨弗迷。”;继出大禹,疏浚天下山水,领袖群雄,从谏如流,止兵息战,光大王道之德。今日秦国,弃王道而行霸道,穷兵黩武,不顾民生,故数败于外,乱政于内,秦公不可不察也!”
嬴渠梁也被卫鞅这番话惊住了,楞楞地听了半天没有回过味来,自己如此兴师动众地请教,却换来如此一个“良策”,实在是大失所望,这还是去年献李代桃僵之策的那个卫鞅吗?一时摸不清卫鞅的用意,便打断了卫鞅的话道:“先生之言,岂非笑谈?”
“秦公何意?”卫鞅并没有辩驳,似笑非笑地等待嬴渠梁开口。
“先生王道之论,实乃迂腐亡国之策。上古之事,本不足信,彼时部族分治,小国寡民,王道治国,或有可取之处。然启立夏,商代夏,周代商,已足证王道之谬也。周公制礼,而弃王道,又是一证也。”嬴渠梁三言两语,便将王道之论辩驳得体无完肤。
“秦公谬矣!”卫鞅依旧一副不紧不慢的语气说道:“秦公唯见眼前之利,未见长远而已。王道之策,非一时之功,教化之力,非一代可见。若以鞅之长策,秦公当行王道,罢兵息战,与民修养生息,西和戎狄,东和诸侯,顺天道而取民心,大功告成之日,天下必望风归顺!”
嬴渠梁这下是真的失望了,原以为卫鞅只是抛砖引玉,自己反驳之后必定另有他策应对,如今见卫鞅咬定王道之论不放的架势,继续争执下去,恐怕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了。想到此处,微微拱手,“先生之策嬴渠梁已然领教,念先生远行辛劳,可早去歇息。”不待卫鞅回应,径自转出偏殿去了。
群臣也是连连摇头叹息,卫鞅踏勘秦国的举动,确实震撼了大多数人,却没想到竟然发此迂阔之论,着实可惜了这一番奔波。秦公既去,群臣便都纷纷散去,只剩下卫鞅和景监两人。卫鞅神色如常,嘴角微微一笑,仿佛甚是满意,景监却是尴尬非常,不知如何举措。
秦公和自己关注卫鞅甚久,此前卫鞅的种种行迹,也都证明卫鞅绝非庸才,今日秦公如此盛礼相邀,却如何这般迂阔,真真地不可理喻。生了一肚子闷气的景监站起来,没好气地说了声:“随我来吧。”便带着卫鞅出了栎阳宫。刚出栎阳宫,卫鞅正欲随景监回府商量,却见景监微微抬手,一句“慢走不送。”转身又折回了宫中。卫鞅倒也不恼,拱手一礼,先行回了客栈。
却说景监折返,马上请见了嬴渠梁,景监正要请罪,嬴渠梁一摆手拦住了他道:“今日之事,权当报答卫鞅一番辛劳。只是卫鞅如此迂腐,怕是难成大器,秦国之事,还得我等亲为。”
景监尴尬地应了一声,心知秦公肚量非凡,必不会以此为意。眼见秦公又端坐书案之前,埋首在如山般的典籍之中,自己也不便再去搅扰,便来到偏案前端坐,只是心中如何也不能平静下来,一遍又一遍地痛骂着卫鞅。
有诗赞曰:
湛湛青天皓月白,青青松柏栋梁才。
故作朽木君前示,藉藉荒山安可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