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客栈的卫鞅心情很不错,眉宇间的肃杀之气似乎都稍稍缓和了许多。今日此举,本是自己有意为之,结果也正如自己所期望的一般无二,只是苦了景监。
自己的一番迂腐之论,让秦国朝堂大为尴尬,更是让景监左右为难。夜访景监之时,景监那掩饰不住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秦国朝会重臣汇聚,秦公开场的那番话,都可见秦公的一番赤诚,却落得了这样的收场,秦公、景监、秦国朝堂,恐怕都是尴尬异常。尤其是作为举荐之人的景监,怕是免不了秦公的一顿奚落。
匆匆作别,来不及与景监细说此中缘由,依然如此,不如静待数日,看看秦公如何作为,景监是否因此受过,也好更加准确地判断秦公的胸襟和格局。以卫鞅在魏国的经历,若是魏侯经此一番近乎戏耍的折腾,当场便要发作,便是忍住,也要从重责罚举荐之人才是。
然而静待数日,多方打听,却并没有任何动静,景监一如往常般常伴秦公左右,依旧是每日三更方回。卫鞅稍感心安,自己的举动看来并没有给景监带去太大的麻烦,既然如此,便可以实施下一步计划了。
这日三更不到,卫鞅早早地来到了景监的府门前,侧身而立,静候景监回府。等了近一个时辰,终于看到景监匆匆而来,待景监走进,卫鞅一躬到地道:“卫鞅特来领罪,请郎中令示下。”说完并没有直起身来,而是等待景监的回应。
景监远远就看到了一个人影,酷似卫鞅,有心回避,却已然来不及,何况对方深夜再次等候,显然是有备而来,稍一迟疑便走了过来。见卫鞅大礼请罪,也不好发作,只得冷冷地回道:“先生好大学问。”一边将卫鞅扶起。
“卫鞅陷郎中令于不义,今日特来请罪,任打任骂,绝无怨言。”卫鞅又要请罪,却被景监拦住了,心下虽然有气,但还是想看看卫鞅今日前来的真正目的,于是依旧冷冷地说道:“先生何必故作姿态,今日前来,想必又有高论,入府叙话。”一边说一边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卫鞅跟在景监后面,一同进了大厅,仆役听到动静早已点起灯火,两人便又分宾主落了座。卫鞅没有着急开口,正在等着景监的数落。景监憋了一会,实在忍不住了,便埋怨起来:“先生访秦如此辛劳,令景监心生景仰,故而禀明秦公,愿闻先生强秦之策。秦公一片赤诚,召集群臣,大礼相询,未曾半点失礼。先生却为何发此迂腐之论,徒惹耻笑,是秦公也面上无光。”
“郎中令所言甚是,一切皆是卫鞅之过,连累郎中令,实属无奈,卫鞅再次请罪。只是不知秦公如何说法。”卫鞅继续请罪,却没有忘了正题。
“若非秦公大度,我这郎中令怕是也要丢了。”景监不知不觉间又被卫鞅带了进去,详细地向卫鞅说明了回宫后自己如何准备请罪,秦公又是如何宽慰自己,然后便埋首书海,只当做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般对待自己。
卫鞅一边听一边默默点头,心中却是十分感动,秦公举重若轻,能屈能伸,不以小节而非大事,不以虚名而罪及无辜,普天之下,又有几人能及!胸襟之奇,格局之远,足可谋大事,成大业,然于治国之道,却尚不能贸然定论,还当依计而行。
“秦公胸襟似海,令卫鞅倾慕不已。不知郎中令可愿再荐卫鞅?”卫鞅一边赞叹,一边问道。
景监有些想不透其中原委,不觉有些迟疑,卫鞅也没有催促,只等景监回话。景监转念一想,求贤令无果,才是最大失败,无论卫鞅用意如何,既然愿意再见秦公,定有缘故。却不免问了一句:“先生另有长策?莫不是还要说秦公以王道?”
“王道之论,秦公不喜,卫鞅怎会重蹈覆辙。只请郎中令再费周折,令卫鞅能再见秦公便是。”卫鞅没有明言自己究竟要以何种学说请见秦公,只是央求。
“前日会见,秦公颇为失望,贸然在再荐,恐是不易。待我徐徐谋划,伺机举荐。”景监依旧有些迟疑,拿不定主意该如何说服秦公再次会见卫鞅。
“郎中令只需如此,秦公定然允准。”卫鞅卖了个关子,景监一时好奇,便要请教,卫鞅只留下一句话,便起身告辞而去。
次日早朝已罢,景监又随嬴渠梁来到偏殿,交代了要紧政务,便又埋首书海。景监心中有事,又拿不定主意该如何开口,屡屡出神。嬴渠梁几次问话,景监都表现反常,便放下了竹简,将景监唤到案前对坐答话。
景监支支吾吾地向嬴渠梁说了昨夜卫鞅再次来访的情形,嬴渠梁这才明白原来景监是为此事为难。不觉豪爽一笑道:“不过是再见一面而已,你有何苦作难。只是此次会见,该不会还是要大谈他的王道治国吧。”
“臣亦如此问卫鞅,卫鞅明言再不言王道。又留下一句话,说是秦公闻听此言,定然召见。”景监连连摆手。
“却是何言?”嬴渠梁突然来了兴致。
“卫鞅有言:前日之会,功成一半。臣欲问何意,他却没有分说,径自离府去了。臣今日恍惚,便是琢磨卫鞅的这句话,却又始终不得要领。”景监据实以报。
“前日之会,功成一半。”嬴渠梁反复重复着这句话,功成一半,究竟何功,又如何只是一半,与景监讨论了近一个时辰,却始终无法说清。嬴渠梁不是个优柔寡断之人,便大袖一挥道:“左右不过是再见一次,与其你我二人在此瞎猜,不如找个时间再见一次便是,正事要紧,此时你去安排。”
稍一讨论,将再次召见卫鞅的时间定在了三日之后,仍旧以上次的礼仪召见。景监领命,便去安排一应事宜,临去通知卫鞅时,又再三确认了此次再也不提王道治国之言,这才稍稍放心。
转眼便是三日之期,又是卯时初刻,卫鞅又是一袭素色衣衫,一一见礼已毕,卫鞅重又坐在了东首新案之后。
“前日朝会,先生畅言王道治国,嬴渠梁浅薄,慢待先生,还望海涵。”嬴渠梁率先客套了一番。
“秦公大度,鞅不胜感念。”卫鞅起身回礼。
“嬴渠梁俗务繁冗,多有失礼。景监言先生另有长策以教,嬴渠梁洗耳恭听。”嬴渠梁抬手还礼,顺便切入了正题。
卫鞅落座已毕,又是一副极为自负的表情,缓缓开口道:“前日拜见秦公,言及王道治国,秦公甚为不屑。鞅今日前来,欲荐礼制仁政治国之道。”
此言一出,又是一片哗然。前日情景历历在目,今日这个卫鞅又跑来荐什么儒家仁政之道,此人莫不是失心疯了么?嬴渠梁和景监也是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然而既然已经召见了,还未开口,总是不妥,嬴渠梁便淡淡地接道:“先生果然博学,便请赐教。”
卫鞅还是那副神情,大袖一摆,侃侃而谈:“周室代商,六百余载,社稷绵延至今,实乃礼制仁政之功也。周室初定天下,四海未附,天赐周公,分封诸侯以镇华夏,又推周礼,纲纪维存。虽历戎狄之祸,然礼制未衰,诸侯勤王,社稷得存。秦国欲强,何不效法周室,大行分封,卿大夫敢不效死力以报。”
嬴渠梁差点被卫鞅给气得笑出声来,却硬生生地忍住了。既然卫鞅如此食古不化,今日便和他理论一番,免得他再来纠缠。正要开口,却见甘龙、杜挚、孟西白三族等一干氏族重臣,一致附议卫鞅,这让嬴渠梁有些意外,又有些恼火,只是表面上去做若无其事之状。
待众人稍稍安静下来,嬴渠梁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道:“先生之言,寡人不敢苟同。周室虽存,却如风中残烛,便是宋、卫之国,也可顷刻灭之。其所以得存,不过诸侯相互牵制而已。周礼治国,天下分封,才有数百年之战乱,才有今日之大争之世,若依先生之策,秦国分治,魏国便可一鼓而定,先生竟不见母国乎?”
卫鞅既为卫人,怎能不知卫国的遭遇,此时的卫国已经是魏国的属国了,甚至连诸侯都算不上了,嬴渠梁此言一针见血地戳到了礼制治国的痛处,也戳到了卫国的痛处。
然而卫鞅似乎充耳未闻,没有做任何辩解,只是反问道:“秦公之意,礼制仁政,亦是亡国之道?”嬴渠梁没有做声,算是默认了卫鞅的说法。
卫鞅见嬴渠梁默认,便再度开口道:“礼制仁政,似非秦公所愿。既如此,鞅再献霸道之策。大争之世,若欲强国,必先强兵,兵强则霸。秦公可举国为兵,死战他国,财货土地,尽可掠而得之,若得一上将,东出函谷,与天下争雄,岂不快哉!”
嬴渠梁是越来越觉得有趣了,一策不成又献一策,却是一策比一策不靠谱,又忍不住冷冷地回道:“先生之策,莫不是要老秦人死绝么?举国为兵,何以为食,秦国虽弱,亦带口数百万,又非草寇山贼,如此霸道,岂非自绝与天下。先生之策,欲强秦乎?欲亡秦乎?”
卫鞅听出了嬴渠梁的奚落和嘲讽,但是却毫不为意,话锋一转,又继续说道:“秦公既黜霸道,何不用黄老之道,清静无为,顺其自然,如此则与民休养生息,与国风平浪静,何乐而不为?”
卫鞅不做反驳,只是一味地东拉西扯,让嬴渠梁渐渐失去了和卫鞅争辩的兴趣了,索性懒得开口,只是摇了摇头。
“秦公不喜黄老之道,何不用墨家兼爱非攻之道,息兵止战,多派使节,周游列国,以和诸侯,以存社稷?”卫鞅又将话头扯到了墨家身上。嬴渠梁又是一阵摇头。
卫鞅见火候已到,便抛出了最后一番说辞:“墨家之学,亦不入秦公法眼。莫非秦公欲用名家,寻三五舌辩之士,游说诸侯,举众来降?”
此言一出,嬴渠梁再也忍耐不了了,卫鞅东拉西扯地说了半天,全无定见便也罢了,不想竟然糊涂到这种地步,还举众来降,真要是派出此种特使侮辱列国,列国大军转眼间便要杀入关中屠尽秦人了。“先生博学多识,寡人自愧不如,然先生之策,无一可强我秦国,恕寡人无礼!”说完大袖一甩,站起来就走。
众臣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对于卫鞅的才学,这般老秦人还是服气的,诸子百家马上都要被卫鞅给说遍了,可是细想下来,真真地是一策比一策荒诞滑稽。如今秦公负气而去,众臣褒也不是,贬也不是,于是纷纷起身自去,每一个人出声。
不多时,栎阳宫大殿之上,又只剩卫鞅和景监两人了。卫鞅神定气闲地呷了一口茶水,这一通说下来,着实有些口渴了。景监满脸憋得通红,却又不知如何发作。明明说好的不说王道,有长策,今日如此东拉西扯算哪门子的长策。
正在景监思量如何处置之时,卫鞅竟然自顾自地出了殿门,出宫去了。景监在大殿愣怔良久,方才缓过神来,来到偏殿向嬴渠梁请罪。嬴渠梁倒也耐得住性子,没有向景监发作,毕竟景监是为秦国求贤大事计,虽说实在是所荐非人,倒也是一片公心。
如此想来,原本正在生气的嬴渠梁稍微平静了下来,与景监稍一回顾此事,总觉得哪里不对,只是一时之间,怎么也想不透。既然想不透,便不再多想,两人重又埋首书海,试图从中找到强秦之策来。
有诗赞曰:
浩浩乾坤赤日炎,巍巍青山坚如磐。
花言巧语难为动,误国空言岂可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