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叔痤一行人行色匆匆地星夜兼程,赶赴安邑。景监带领十几个人的特使队伍一路随行而来,期望早日达成和约。
近日魏罃的心情很是不错,原本因为公叔痤被擒大觉丢脸的他,得知秦国将公叔痤做特使对待,还要割地请和,大觉脸上有光,掐着日子计算着公叔痤的归期。
一路疾行,旬日之间公叔痤就从栎阳赶回了安邑,魏罃提前得到了消息,早已召集众臣,准备迎接公叔痤和秦使。风尘仆仆赶回的公叔痤刚刚入城,就被魏罃召见,景监则被安排在了驿馆等候接见。
公叔痤赶到安邑宫,魏罃端坐在大殿之上,虽然心中高兴,但是毕竟公叔痤是被擒之人,不能太过礼遇,姿态还是要有的。公叔痤快步走入大殿,率先拜倒请罪:“罪臣公叔痤拜见魏侯!”
“公叔相邦免礼,今日安然归来,实乃我大魏之幸。些许挫败,不足挂齿。”魏罃抬了抬手,示意公叔痤起身答话。
“谢过魏侯!”公叔痤经过这一番折腾奔波,身体已经大不如前了,在秦国将养数日又匆匆赶回,更显老态,缓慢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魏罃心下有些不忍,公叔痤也算是为魏国鞠躬尽瘁了,好言抚慰道:“公叔相邦旅途劳顿,本当先行修养,奈何国事要紧,还请公叔相邦详细说说。”
“启禀魏侯,老臣虽战场失利,失手被擒,秦公却以特使之礼待之,并未大劳,魏侯不必挂心。今日归魏,秦使景监随臣前来,已入驿馆歇息,秦国国书由老臣代为转交魏侯。”说罢,公叔痤双手捧上国书,内侍接过国书转交魏罃。
魏罃接过国书,匆匆浏览了一遍,大体意思此前已经了然,所关心者不过是议和的条件而已。见国书上写明归还近年来秦国攻占的河西之地,并割函谷关作为条件,请求秦魏罢兵。不想秦国竟然如此肯下血本,将东大门函谷关割让给了魏国,这让魏罃心动了,从此之后,秦国只能仰魏国鼻息,否则大军发动,旬日之间便可直抵栎阳,远比从河西之地辗转进攻要方便得多。
心中已然接受,却让内史宣读了秦国国书,请忠臣朝议。话音刚落,庞涓便第一个站出来反对:“启禀魏侯,臣庞涓反对议和。”
魏罃有些不悦,又不好发作,淡淡地道:“上将军有何高见?”
“秦国请求议和,正可见其国力已衰,而我魏国国力正盛,若命臣领大军,河西可一鼓而下。河西既下,便可直逼栎阳,进取关中,区区一函谷关,亦是囊中之物。魏侯切不可贪图小利,失去灭秦之大好时机!”庞涓直截了当地提出了反对意见,庞涓虽然也算得上是军事大才,却不暗权谋之术,所以虽然出山十几年了,却始终在公叔痤之下,难有发挥。
庞涓的一席话切中要害,却也触动了魏罃的自尊心,胆敢说自己贪图小利,瞬间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强忍着没有发作,冷冷地哼了一声,转而问道:“公叔相邦以为如何?”
公叔痤受秦公厚恩,又一向力主锁秦而不灭秦,自然是反对庞涓的,不紧不慢地说道:“启禀魏侯,依老臣之见,上将军之谋不甚妥当。秦国虽弱,秦人却强,数十年血战方有河西之地,上将军欲一鼓而下河西,恐难如愿。今秦国诚心修好,魏侯若是不允,必为诸侯所惮,今日之秦便是明日诸侯。彼时上将军大军伐秦,秦军死战,诸侯岂能坐视,必起兵伐我,首尾难顾,魏国必危。”
“庞涓视诸侯如童稚一般,公叔相邦莫不是受秦公活命之恩,方有此言?!”历来耿直的庞涓没有给公叔痤留面子,想要撕破脸皮争上一争。
“上将军此言差矣!公叔相邦为国操劳,此战纵无功劳,亦有苦劳。何况今日不费一兵一卒而得河西、函谷,亦是大功,上将军如何出口伤人!”庞涓的一席话堵得公叔痤很是尴尬,魏罃见状便出面斥责了庞涓,顺便出一出自己的恶气。
庞涓见状,心知魏罃已经有了主意,自己再争也是徒劳,对公叔痤拱手一礼:“庞涓无状,冲撞相邦,请勿见怪!”不待公叔痤反应,回到长案后闭口不言。
公叔痤不像庞涓那样耐不住性子,顺势接过话茬:“上将军所言,虽是实情,却有失偏颇。老臣确受秦公厚恩,然亦为我大魏长久计。今日之魏,较文侯之时,未必更强,上将军之能,较吴起之才,亦恐难胜!此皆老臣反对灭秦之根由也。今得函谷,秦国已在我大军兵锋之下,从此秦国无患,魏侯可逐鹿中原,建功立业。”
“公叔相邦之议大是!上将军何必执拗于秦国,中原大地,尚不足上将军施展否?寡人心意已决,便依秦国之请,两国罢兵议和。三日后召秦使前来,达成盟约。”魏罃大袖一挥,散去了朝会。
公叔痤出得安邑宫,心下一块大石落地,瞬间便支撑不住了,卫鞅一入城便前往相邦府报信,相邦夫人命家仆前往安邑宫门等候。此时公叔痤一个踉跄,家人赶忙扶住,搀上车驾,缓缓回到府中。回府之后,公叔痤便一病不起,一直在府中调养将息。
公叔痤已经派人知会了景监,景监便在驿站安心等待了三日。景监本是戎马出身,年岁略长与嬴渠梁,楚国大族景氏旁支,少入军旅,随嬴师隰东征西讨,已经做到了低等将军。又因为他有政才,与嬴渠梁很是投契,便受到了嬴渠梁的重用。
三日之后,魏罃在安邑宫召见了景监,一番邦交礼仪之后,魏罃又故意刁难了景监几次,都被景监不卑不亢地化解了,最终双方达成一致,魏罃在和议上用了印绶,秦魏罢兵和议,便告完成。景监出得安邑宫,前往公叔府上探视了一番公叔痤的病情,便急忙回秦复命去了。
秦国暂且按下不表,单说公叔痤的病情,虽然延请了安邑的各路医士,却不见好转,秋去冬来,公叔痤的病情愈发地沉重了。这一日刚刚开春,公叔痤的精神略微好了一些,心知命不长久,后事也该尽快交代,便命人前往安邑宫,请魏罃前来交代后事。
公叔痤的病情一日重似一日,魏罃竟然感到一丝丝轻松。即位十年了,却始终被公叔痤这个三朝元老的姑父压制着。公叔痤对魏国可谓尽心尽力,对自己这个魏侯也是耳提面命,搞得自己很是不自在。如今公叔痤病重,没人整天在耳边唠叨,便放心大胆地开始沉醉在温柔乡中,很是逍遥快活了一段时间。
公叔府来人相请,魏罃老大不情愿,又不得不来,公叔痤的身份在那,自己若是不去,便大损自己的声誉,去了,免不了又要被公叔痤教训一番。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过去,临行前魏罃特意让内侍找了一套略显陈旧的服饰换上,装装样子。
用罢午膳,魏罃起驾出宫,向公叔府而来,没有大批依仗,只带了十几个侍卫,不多时便来到了公叔府。迈步入院,相邦府属官属吏早已列队迎接,拜见过后散开去各自忙碌去了,魏罃穿过前厅,直入后院公叔痤私邸而来。
公叔府的人早早地前来迎接,拜见魏罃之后,魏罃又回拜了作为姑母的相邦夫人,老夫人领着魏罃来到了公叔痤的病榻之前。
“老臣病势沉重,不能迎接魏侯,还请魏侯恕罪!”公叔痤试图下榻迎接,却使不上力气。
“老相邦何必多礼,快快躺好。”魏罃连忙紧走几步,拉住公叔痤的手,扶着他靠在靠垫之上,自己顺势也坐在了榻边。公叔痤这几下动作,已经大感吃力,喘息了片刻,稍稍缓了过来,屏退了左右。
“魏罃疏于探望,不意老相邦病势竟如此沉重,还望老相邦勿要见怪。今日召我,必有大事托付,魏罃静候赐教。”魏罃自己也觉得奇怪,身为魏侯,在魏国说一不二,便是诸侯列国,也得看自己这个霸主的脸色。偏偏是到了公叔痤面前,便先没了三分脾气。
“魏侯哪里话,老臣年已迟暮,大限便在早晚。今日劳动魏侯,便是交代身后之事。”公叔痤缓缓说道:“老臣一去,大魏朝堂形势将变,还望魏侯深重处置,切莫轻慢国事,魏国大业,尽在魏侯肩上。”
“我大魏形势如何变化?”魏罃一直没有放开公叔痤的手,耐心地听着。
“近日老臣病重,各路人等纷纷觊觎相位,魏侯想必早有耳闻。然依老臣之见,皆为碌碌庸才,不堪大用。庞涓乃鬼谷子高足,然心胸狭窄,万不可使其权兼将相,否则必为祸大魏。”公叔痤缓了一会,才又继续说道:“老夫有一人举荐,望魏侯能举国托之,若能如此,则我大魏必将大出天下。”
魏罃心下有些纳闷,并没有听说有什么大才出仕,公叔痤究竟想举荐何人,竟然要自己举国托之。“何人竟得老相邦如此器重?”
“卫鞅乃不世之材,有再造乾坤之能。”公叔痤语气很是坚定。
“卫鞅何许人?未曾闻名,不知其师出何门?”魏罃有些诧异了,天下名士中,从来没有听说过卫鞅这个人,究竟何方神圣?
“卫鞅现在我门下数年,然观其才学,必有高人为师。此人特立独行,不肯告知其师姓名,不愿凭借师名见重,故未知其师何人。”公叔痤也曾屡次问过卫鞅师承,卫鞅却始终没有告诉他。
“其师定时无名之辈,故而不言。方今天下,入仕之道,或出身名门,或得遇名师,其余皆不堪用也。虽则如此,今既在老相邦门下,亦可算老相邦之徒。未知其现居何职?”魏罃有些失望,一个师承来历都不明确的人,怎么就是个不世之材了。
“魏侯切莫以身世轻慢贤士,须知我大魏强盛,皆赖文侯不拘一格用人之功。老臣素有识人之能,卫鞅虽为我府中中庶子,然其才学见识,决然大才无疑。”公叔痤看出了魏罃的轻慢,有意劝导魏罃。
魏罃差点没有笑出声来,硬生生地给憋住了,双手却不自觉地放开了公叔痤的双手。看来公叔痤真的是病糊涂了,一个小小的中庶子,只是相邦府的属吏,连个官都不是,还什么不世之材,还什么再造乾坤,简直痴人说梦。硬是憋了片刻,方才恢复正常语气道:“老相邦如何竟看中了一个小小的中庶子,若是大才,在我大魏岂无用武之地?入相府数年,仍是个中庶子,可见此人不过尔尔。”
“魏侯莫要轻浮!”公叔痤有些生气,又很是无奈。如今自己病入膏肓,恐怕再也不能劝导魏侯了。“卫鞅确是大才无疑,老臣愿以居家性命作保,恳请魏侯重用此人!”
魏罃一听公叔痤训斥,有些气馁,又有些不忿,心下对卫鞅更是没了好感。便没有接公叔痤的话茬,忽然问道:“老相邦以为公子卬如何?”
“酒囊饭袋,草包一个!”公叔痤差点没跳起来,脱口而出,很是喘息了一会才接着道:“公子卬乃一纨绔公子,怎堪大用?魏侯切莫以一己之好,误我大魏!”
“老相邦休要激动,公子卬确不是大才,然若假以时日,慢慢磨练,未必不能用之,总比一个中庶子要强吧!”魏罃心下已然不快,又不能发作,便更为冷淡地说道。
公叔痤眼见得举荐无望,魏罃又露出了如此不屑的神情,便没有再去争辩了。转而交代了其他的要紧政务,和家族琐事,不觉间两个时辰便过去了。魏罃有些困倦,起身便要告辞:“老相邦好生休养,定能康健如初。魏罃尚有政务要忙,改日再来探望相邦。”
公叔痤也已经极为疲惫,稍微抬了抬手,魏罃转身便要走,公叔痤突然坐起,使出了浑身的力气喊道:“魏侯果真不用卫鞅?”
魏罃吓了一跳,口中含糊地应道:“用用用。”
公叔痤心凉了,大才在前而不用,魏国危矣,或许这是自己能为魏国做的最后一件事了,拼尽力气喊出了一句:“魏侯果真不用卫鞅,定要杀了卫鞅!否则他日必成魏国大患!”
魏罃感到有些突兀,又有些不解,老公叔这是怎么了,一会要用一会要杀,果然是病糊涂了。“杀杀杀,明日便杀。”一边说着,一边转身径自去了。
公叔痤颓然倒在了靠垫之上,家人见魏侯已去,慌忙进来照应,见此情景,忙碌了好大一阵,公叔痤才悠悠转醒。
有诗叹曰:
千里良驹岂常有,在世伯乐复几人。
若无红日光辉在,明月哪得照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