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赶来的嬴渠梁明白,如果不能尽快妥善处置公叔痤,秦国面临的,将是庞涓率领的魏军的大举进攻,将是秦魏两国无休止的纠缠,老秦人已经打不起了,秦国也打不起了。
踏入云阳国狱,立即召见了司狱官,得知公叔痤还算安康,心下稍稍安定。稍事歇息,嬴渠梁便命司狱官去请公叔痤前来。
“公叔相邦,晚辈嬴渠梁有礼了。”嬴渠梁没有落座,站在门口等待公叔痤的带来,一间公叔痤前来,连忙施礼。
抬眼一看,公叔痤心下有些吃惊,嬴渠梁的冠冕服饰,分明便是秦公,腰间一条麻布束腰,分明便是戴孝之身,只是迫于情势未着全孝而已,难道嬴师隰去了?这个与自己纠缠了二十余年的对手,竟先自己而去了吗?果真如此,恐怕自己也命不久矣。思忖至此,公叔痤只微微拱手还礼,并没有答话,他想看看嬴渠梁到底想如何。
“相邦请坐。”嬴渠梁一边说话,一边服着公叔痤坐在了东首的几案之后,然后才回到北边的几案后坐定。继续说道:“嬴渠梁今日前来,特为秦魏修好而来。”
公叔痤很是诧异,自己是阶下之囚,如今嬴师隰已死,如果嬴渠梁此来是为了杀自己,自己丝毫不会觉得意外。可是如今嬴渠梁礼遇有加,还言明为了秦魏修好,此人城府,深不可测。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得反问道:“秦公此言何意?莫非羞辱老夫?”
“相邦切勿多心,晚辈安敢如此!国事蹉跎,以致月余未曾前来拜访,委屈相邦了。秦魏连年征战,国人苦不堪言,如今庞涓又起大军,欲夺我河西,秦虽为弱国,亦必已死相拼。然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秦魏交恶,他国必有所图谋,或攻秦,或伐魏,秦魏两伤。为天下苍生计,为秦魏国运计,不若秦魏修好,就此罢兵。不知相邦意下如何?”嬴渠梁极是诚恳,一番话合情合理、不卑不亢。
公叔痤一边听,一边暗暗赞许,年纪轻轻的嬴渠梁,竟然有如此远见,着实不易。自己被擒,庞涓必然执掌兵权,久为人下的庞涓急切地想要建功立业,必然趁此机会猛攻秦国,逼迫秦国杀了自己,以获得灭秦口实,就能成就他的勃勃雄心了。然而以魏国之力,独立灭秦谈何容易,自魏文侯起,秦魏纠缠数十年,也没能灭了秦国。庞涓一旦掌兵,必然全力灭秦,其他诸侯自然不能放任魏国独吞秦国,或趁火打劫,或偷袭魏国,彼时魏军与秦军死战,却让他国得了便宜,魏国危矣。
公叔痤心中如此谋划,脸上却并没有任何表情。口中淡淡地道:“秦公此言,也是一说。然秦魏修好,该如何说辞,总不能秦公一语,便要魏国罢兵,天下岂有如此便宜之事?”公叔痤看准了嬴渠梁的意图,也明白了当前的局势,秦国想要休养生息,只能借助自己,不然便是连番苦战,便有意抬高价码。
“相邦所言甚是,秦魏多年所争者,不过河西之地而已。今日归魏,明日归秦,河西百姓最是遭难。今欲修好,愿割河西之地与魏国,以表嬴渠梁之诚意。”嬴渠梁没有迟疑,显然是早就有了成算,河西之地,不可谓不丰厚,十数年刀兵想象,魏国也未能尽占河西之地。
“河西之地,恐不足以动魏侯之心。今日割让,明日复夺,难显秦公之诚。以老夫之见,出河西之地外,还需割让函谷关,方显秦公修好之诚!”公叔痤没有手软,如今秦国示弱,正是反客为主的大好时机,也是趁火打劫的最好时机。
嬴渠梁沉吟片刻,心中暗想。函谷关乃我秦国东大门,数百年来从未失守,今日若割,必惹朝野非议。然而公叔痤所言,又是实情,若要获得数年喘息之机,仅凭河西之地,恐怕难以满足魏罃的胃口。割让了函谷关,秦国便能向天下宣示秦魏修好的诚意,魏国若再反水,图谋攻秦,必遭诸侯耻笑,亦为诸侯所不容。函谷关虽险,然吴起曾言“固国不以山河之险,威天下不以兵戈之利”,关中若失,纵有函谷又有何益?待来日秦国强大,夺之不晚。
思谋已定,嬴渠梁拱手道:“相邦深谋远虑,晚辈自愧不如,便依相邦所言,河西并函谷之地,皆与魏国。万望相邦归国之后,说服魏侯,为秦魏修好尽力周旋。”
“秦国称臣!纳贡!”公叔痤并没有马上同意,还想再争取一点。
“不称臣!不纳贡!”嬴渠梁没有半点犹疑,断然拒绝道:“若如此,老秦人一腔热血,定要与魏国血战到底!”
公叔痤本意并没有真的要秦国称臣纳贡,只是借此试探嬴渠梁的为人,见他如此果决,心中更是赞赏不已。拱手说道:“好!便依秦公,往下如何铺排,敬听秦公安排。”
计议已定,嬴渠梁亲帅车驾,将公叔痤迎回了安邑驿馆之内,以魏国特使之礼安置,又命医士好生调养,自己回宫派出特使赴魏,向魏罃言明公叔痤乃魏国特使,秦国正与其商谈和平盟约,不日便归。魏罃闻讯,阻止了庞涓的调兵行动,静候公叔痤的消息,兴致勃勃的庞涓顿时如霜打了一般,郁郁寡欢。
回到安邑宫,国丧尚未结束,繁冗的国丧礼仪需要一个多月才能结束,此时的秦国却没有那么多时间去铺排。于是征得了秦献后的同意,一切丧仪从简,不几日便草草料理完毕。
料理完国丧之后,嬴渠梁召集了群臣,举行了继位后的第一次正式朝会,而这次朝会的主题,便是要与魏国议和,还得割地请和,嬴渠梁的压力,可想而知。
群臣聚集完毕,嬴渠梁整装入座,开宗明义道:“今日首次大朝,所议仅为一则,放回公叔痤,与魏国议和,罢兵歇战。诸卿有何意见,但说无妨。”
此言一出,殿中瞬间炸开了锅一般,嗷嗷叫一片反对之声,嬴虔清了清嗓子,大喝一声,殿中才稍微安静了下来。嬴虔率先站了起来,激愤地说道:“渠梁,公叔老贼与我秦人不共戴天,连番血战,老秦人个个欲食其肉寝其皮,公父更是积劳成疾,穷尽一生心血才夺得河西半壁。如今生擒老贼,汝不思杀之以慰公父在天之灵,以慰老秦人之血,竟要放回魏国,嬴虔不敢苟同!”
“请杀公叔老贼!请杀公叔老贼!”嬴虔话音刚落,大殿中群情激奋,一片喊杀之声。
嬴渠梁早已预料到这种情况,默不作声,仍由群臣们山呼海啸一般嚷嚷,过了顿饭时光,群臣们喊的有些累了,看嬴渠梁没有反应,声音便渐渐稀疏了,又过了盏茶时分,终于没人再喊了。
上大夫甘龙见人群渐渐安静,方才慢悠悠地开口道:“诸位休要激动,秦公既有此议,必有远谋。何不听秦公说明原委,再议不迟。”甘龙对嬴渠梁将公叔痤接回驿馆安置早有耳闻,已经心知嬴渠梁不会杀公叔痤,便没有跟随汹汹民意,见机出来打了个圆场。
嬴渠梁见群臣情绪已经稳定下来,甘龙又出面圆场,方才清了清嗓子,略显悲愤地说道:“诸卿心意,嬴渠梁岂能不知,秦魏连年征战,老秦人家家血仇,谁人不恨魏人,谁人不恨公叔痤!公父毕生之愿,便是收复河西失地,恢复先祖荣耀,最终积劳成疾而薨,家仇国恨,嬴渠梁比诸卿更甚!”
嬴渠梁有些哽咽,群臣闻言也是一片唏嘘,缓了缓神,接着说道:“然公父血战魏国十余载,老秦人的血,染遍了河西大地,却仅得了河西半壁。魏国虽有小败,国力依旧强盛,旬日之间,便能起兵来犯。反观秦国,十余年来越战越穷,越战越弱,每战必倾巢而出,每战都是决死之战,一旦有失,秦国便是灭顶之灾!纵然老秦人不怕死,不怕流血,这样的流血,又有何意义!?”
一番话下来,群臣开始沉默,这些年与魏国的战争,让老秦人的血液中充满了仇恨,是仇恨支撑着他们一步步艰难地前行,支撑着他们一次次地血战魏国,从来没有人静下心来想过,继续打下去,秦国会变成什么样。如今嬴渠梁看似平缓的叙述,却让有识之士悚然心惊,果真一败,老秦人,将何去何从?
嬴渠梁又清了清嗓子,继续缓缓说道:“秦魏之仇,乃国仇也!公叔痤之恨,乃私恨也!今日若杀公叔痤,易如反掌,今日若放公叔痤,难于登天。非是嬴渠梁懦弱,实则时势使然!杀一公叔痤,必然引来魏军进犯,彼时又是血流成河,尸积如山;放一公叔痤,虽遭列国耻笑,却能让秦国得以喘息,老秦人得以修养。孰轻孰重,孰易孰难,请诸卿思之!”
群臣们鸦雀无声,只有大口的喘息之声,仿佛被人捏住了脖子般憋屈。秦公身上的千斤重担,群臣们从轻蔑,开始理解,慢慢地开始有些同情起来。今日之议,最难者,实为秦公也,天下骂名,秦公一身承担,群臣们又开始汗颜起来了。
嬴渠梁沉默了盏茶时分,方才继续说道:“今日之议,嬴渠梁最为痛心,却又不得不为。此中情由,还望诸卿体察一二。今日之盟,乃嬴渠梁毕生之耻!也是老秦人毕生之耻!然而为了老秦人不再白白流血,为了老秦国能东山再起,再大的耻辱,嬴渠梁愿意一肩承担!嬴渠梁在此立誓,此生若不能刷新秦国,使老秦人富强,使老秦国富强,进而一血此耻,生不得入嬴氏族谱,死不得入嬴氏太庙!”
嬴渠梁的声音并不激切,却一字一句铿锵有力,仿佛钉在了每个人的心头,群臣默然抬头,却见两行清泪,顺着嬴渠梁的脸颊流下。群臣们终于被说服了,与其说是说服,不如说是被感动了,有秦公如此,何愁秦国不兴。甘龙率先站了出来,喊出了老秦人的那句血誓:“赳赳老秦,共赴国难!”
群臣语气沉重而坚决地,一遍又一遍地喊道:“赳赳老秦,共赴国难!”嬴虔的声音最为响亮,却也最为悲痛。
侧门中转出秦献后,泪迹犹新,却异常坚决地说道:“渠梁我儿,为娘相信你,为娘支持你,放手去做吧,相信汝之公父在天有灵,也会支持你的!”嬴渠梁没想到母亲会出来,也没想到母亲如此深明大义,一时间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喊了一声“娘!”,拜倒在地,便泣不成声了。
群臣默默地退出了大殿,许久之后,嬴渠梁止住了哭泣,向母亲辞行,今日大事议毕,尚有许多琐事需要处理,迟则有变。秦献后抚摸着嬴渠梁的头,温柔地说道:“去吧,天大的事,有为娘在呢,放手做去吧!”望着嬴渠梁远去的背影,这个年仅二十一岁的儿子,背负着如此的重担,秦献后的眼泪又一次止不住了。
嬴渠梁说服了群臣,平复了心情,便马不停蹄地请来了公叔痤,详细商议了议和条约,制作了国书,加盖了秦公印绶,只等公叔痤返回魏国加盖了魏侯印绶,和约便算达成。
公叔痤回城之日,嬴渠梁拨付了数十军士,一辆四驾马车,以特使之礼礼送公叔痤,又让栎阳令放出卫鞅,与公叔痤一并归魏。同时派景监作为秦国特使,一同前往魏国促成秦魏合约的达成。车驾浩浩荡荡地出了栎阳城,嬴渠梁亲送公叔痤到十里之外,停车驻马,相互道别。
公叔痤突然拉过嬴渠梁的手,仔细地端详了一会,又默默松开,仰天叹道:“老夫素有识人之名,今观秦公,非常人也!可惜老夫时日无多,不能与秦公并世争雄,可惜可叹!”
“相邦谬赞,嬴渠梁虽不才,也要刷新秦国,复我穆公霸业!”嬴渠梁不骄不躁地答道。
公叔痤转身看了看嬴渠梁,扭身上了车驾,临去时意味深长地说道:“公之胸襟,图霸小矣,当王天下!”不待嬴渠梁答话,催动车驾径自去了,留下嬴渠梁站在原地,楞楞地有些出神:“今日秦国,真的能称王图霸吗?秦国之路,又在何方?”
有诗赞曰:
痛陈国耻气如虹,男儿不逞血气勇。
待到他朝卷土来,远图方显真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