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叔痤悠悠转醒,对魏国,他已经尽忠了,魏侯用不用卫鞅,杀不杀卫鞅,已经不是他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能够决定的了。心中唯一放不下的,仍是卫鞅。于是让家人去召卫鞅前来。
晚饭时分已过,卫鞅应召前来,匆匆走入内室,见礼完毕。公叔痤招了招手,让卫鞅坐在榻前,仔细看了有盏茶时光,卫鞅见老师极为虚弱,没有急于开口,只等老师先说。
“鞅,汝入府已有数载,屡次奇谋助为师脱困,为师无法报答。今日魏侯前来,为师全力举荐入国主政,不知意下如何?”公叔痤说话声已经很是微弱。
“鞅之意不足道,鞅已料定魏侯必不肯用我。”公孙鞅没有拐弯抹角,老师如此病重,一句话便交代清楚了。
“汝之见识,每每出人意料之外,既然如此,为师也不瞒你,魏侯确实不肯用你。然为我大魏国运计,为师指责所在,不得不为,已请准魏侯,明日便要杀汝。然毕竟师生一场,又不忍见大才横死,汝可速去,免遭大祸!”公叔痤说得很慢,有些痛心,有些惋惜,又有些愧疚。
“老师不必挂怀,鞅感念老师一番苦心。然魏侯既不肯从老师之言用我,必以鞅为无用之人,又何肯从老师之言杀我。老师大可安心静养。”卫鞅有些落寞,又很坚定,在魏六年,对魏国庙堂形势,对魏罃其人,还算了解。
“汝之见识,又胜为师一筹,倒是为师多虑了。虽名为师生,老夫却如同有一个忘年之交,如今老夫时日无多,恐不久于世,不知肯否见告汝之恩师为何人?”公叔痤又一次被卫鞅的判断惊艳了,自己在魏国庙堂摸爬滚打了一辈子,见识竟然不及卫鞅这短短六年的了解。心中始终放不下的,便是卫鞅的师承来历,如此大才必定拜有名师,若知其师承,或许还能为魏国做最后一次争取。
“老师勿怪,鞅昔日确曾拜师修学,然出山之日,与老师已有约定,再不提老师之名,鞅之功罪,由鞅一身承担。如今既入相府,拜于老师门下,便是老师之弟子,鞅已无家人,老师便是鞅之亲人,必以师礼侍之。”鞅顿首轻罪,依然没有说出自己的授业恩师。
“天下有汝等特立独行之师生,焉能不变。只可惜老夫已油尽灯枯,不能看汝建功立业,再造乾坤了。”公叔痤死心了,卫鞅如此严守承诺,既是一种高尚的品格,又因为他必然没有看中魏国,就算强留下来,恐怕也无法施展其才学抱负,罢了罢了,身后之事,自己已然无暇顾及了,只可惜早生了数十年,与嬴渠梁、与卫鞅失之交臂,若能与此二人并世争雄,何其快哉!
“老师切莫烦心,静心调养,定有康复之期。鞅告退!”卫鞅早已看出了公叔痤的病势,只能好言安慰,心下也是戚戚然。
公叔痤抬了抬手,连番对话,已觉极为疲累,如今大事既然已经无忧,便松了心气儿。不一时便沉沉睡去。
未出几日,公叔痤病故。这个魏国三世老臣,如今魏国的擎天一柱,悄无声息地病故在了相邦府中。消息报到安邑宫,魏罃依照最高规格的上卿之礼筹办,要为他举行了极为隆重的葬礼。
三十年间,公叔痤四面出击,与各大诸侯都有过交锋,依仗魏国强大的国力,胜多败少。公叔痤主政十数年,虽屡屡征伐,毕竟还有节制。公叔痤病重的消息流出,各国特使便纷纷前来探望,名为探病,实则都是为了探听魏国朝局的变化,安邑城一时之间竟然更为热闹了。
如今公叔痤病重,魏国朝局必起变化,作为战国霸主的魏国局势,时时牵动着诸侯列国的神经。安邑城内早已流言四起,庞涓成了当下最为热门的相邦人选。
步入战国,列国对贤才的渴求与日俱增,魏国在文侯之时更是广招贤才,一举崛起为天下霸主。此后武侯一代,人才多有凋零,及至魏罃即位,魏国人才已经显出匮乏之势,公叔痤在,便是中流砥柱,如今公叔痤病重,魏国数得上名号的贤才,非庞涓莫属了。
庞涓也很是兴奋,大有舍我其谁的架势。论资历,自己出身名门,乃鬼谷子高足,在魏国十余年,虽然遭到公叔痤压制,然而练兵有方,也带兵打过几场不大不小的胜仗。放眼当今魏国庙堂,能与自己比肩者,还真数不出来有谁。
当时庞涓没有料到,魏罃并不做如此想。公叔痤在,一人权兼将相,魏罃并不担心,一者公叔痤为人尚算方正,二者公叔痤年事已高,三者退一万步说公叔痤还是自己的姑父,并不担心其起二心。然而对于庞涓,魏罃却始终不能完全放心,此人功利之心太重,如果举国相托,恐怕尾大不掉。
让魏罃耿耿于怀的,还是孙膑的出走,庞涓连自己的同门师弟都不能相容,若是一朝大权独揽,整个魏国,怕是没人能够制衡他了,自己这个侯位,能不能坐稳也很难说。思虑至此,魏罃萌生了一个想法,那便是要从宗室公子中,扶植一个人出来当相邦,自己方便控制,又能有效地制衡庞涓。
思来想去,魏罃便将目光定在了自己的胞弟公子卬身上。魏卬比魏罃小十来岁,为人机警灵巧,虽然谈不上什么大才,却不算愚笨,尤其是斗鸡走狗之类的玩意儿,更是信手拈来。至于真才实学,确实差些火候,各家文章虽也读过,却都没有研究。
于是自公叔痤从秦国归来在家休养起,原本在庙堂兼个闲职的魏卬,便常常出现在了议政朝会之上。魏卬虽然每天真才实学,但是一张嘴倒也伶俐,更是善于放马后炮,对诸班事务都能在事后评判一番,数月之间,俨然成了新晋名臣了。
魏国朝堂的微妙变化,列国使者个个心知肚明,多方汇总的消息,都在传递一个信号,那便是魏卬很有可能接掌相位。这是魏罃有意放出的消息,想要试探各方的反应。
当这个消息第一次传入庞涓耳中的时候,庞涓哈哈大笑了半日,他觉得这个消息太过荒唐,太过匪夷所思,如此一个草包公子,竟然想要接掌相位,简直滑天下之大稽,每每想起都要大笑一番。
但是当这个消息从不同渠道不同的人口中一次又一次地传到庞涓耳中的时候,庞涓开始笑不出来了。慢慢地庞涓不仅笑不出来了,反而开始担忧起来。魏卬确实在朝会之上屡屡出头,虽然在庞涓看来,他的那些评判如三岁孩童般幼稚,却又屡屡被魏侯默认,纵然庞涓政治嗅觉一向不灵,却也感到了一丝异常。
得到消息的列国使者,心中开始稍稍放心下来,相互拜访时谈及此事,相互会心一笑,对于魏卬出任相邦一事,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对魏国是一步臭棋,但是对列国却是一个好消息。于是不久之后,安邑城内开始流传出种种魏卬的口碑来。什么交游广阔,什么远见卓识,什么大家风范,什么栋梁之才,总之此前名不见经传的纨绔公子,仿佛一夜之间,变成了魏国的不世之材了。
消息第一次传入安邑宫时,魏罃有些吃惊,心说莫不是魏卬自己散布出去的,自己这个弟弟几时有了如此名望了?但是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多的消息传来,魏罃开始有些糊涂了,难不成魏卬真的如此堪用,只是此前一直忽略了他?思来想去,慢慢开始觉得自己慧眼识人了,扶植魏卬果然没错。
待到公叔痤病重,向自己举荐了一个从未听说过的卫鞅时,魏罃更是确定自己的谋划没错,便试探性地问了公叔痤的意见,却没料到公叔痤对魏卬如此不屑,心下虽然也有过动摇,但不过是一闪念而已。至于那个什么卫鞅,刚出公叔府,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如今公叔痤病故,魏国上下全都动了起来,声势都快赶上当年魏武侯薨逝的情形了。出殡那日,浩浩荡荡的队伍从公叔府出发,一直排到南门外,还没有走完,上卿之礼的仪仗本就声势不凡,外加各国前来吊唁的使臣团队,公叔府的门生故吏,组成了这支数千人的送葬队伍,一路将公叔痤的灵柩送到了专门赶修的公叔陵。
公叔陵距安邑不远,就在魏国宗室祖陵的旁边,随葬宗室,也是对人臣功绩的极大褒奖。公叔陵方圆三里,一排排新植的松柏环绕四周,正南入口处一座高大的石牌楼耸立期间,上书“公叔陵园”四个金文大篆,一条大路直通中央,一座方圆十丈的巨大陵墓跃然眼前。
正中一具大椁,公叔痤灵柩到来,安置其内,灵柩又称棺,与外层的椁合称棺椁,棺椁之间,随葬了各类珠玉珍宝,不计其数。棺椁两侧,是两个巨大的墓穴,每边站着内侍侍女各四人,都是即将作为陪葬的人,不久便将被活埋于此,长随公叔痤于地下,称为人殉。
一套繁琐的礼仪下来,公叔痤终于能够安稳地长眠于此了。送葬大军也依次退出陵园,回到公叔府,还有后事待了。
卫鞅连日来颇为忙碌,帮助公叔府张罗一应事务,自己与公叔痤有师生之谊,理当多处些力气。如今一应事务完毕,卫鞅开始有些犯愁,老师如今病逝,相位必然移交他人,自己不愿再入魏国官场,然而没有一个合理的名头,恐怕不易脱身。
思来想去,还是给老师守陵去吧,公叔痤待自己不薄,如今自己已无亲人,为老师守陵也是尽一份心意,而且以此理由退出魏国官场,便没人能够说出什么来。打定了主意,便向师母公叔夫人请命,为老师守陵三年,以报师恩。
公叔痤一朝病故,原本热闹非凡的公叔府瞬间安静了下来,政务暂且由魏罃亲自决断,一应属吏陆续都撤出了公叔府,原本依附在门下的众多学子门人,一大半都已自行散去。如今见卫鞅前来请命为老师守陵,公叔夫人大为感动,急忙命仆役家丁赶修了一间草庐,在公叔痤陵墓之侧。
不出几日,一切安置妥当,卫鞅便带了一口木箱,来到了草庐之中。为长者守孝,自周礼而下,成为华夏定制,一般是为父母守孝,为老师守孝的也有,但是并不常见,多为自觉行为。守孝期间规矩甚多,不食荤腥,不近女色,更为守礼的还需自给衣食,晨昏祭拜。
好在卫鞅幼年求学,在鬼谷岭中也算是自食其力,倒也不觉得艰苦和清贫。卫鞅随身携带的那只木箱中,除了换洗衣物,便是几卷相邦府新近收入的几卷法家著作,因为尚未读完,便一并带了过来,随身还携带了基本儒家经典,以备不时之需。从此终日以书为伴,倒也自在,不几日公叔府便有人送来些许粮米,衣食更是无忧。
卫鞅之所以没有选择马上离开魏国,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在于,诸侯列国都曾游历,还没有发现哪一国具有强烈的法治诉求,能够让自己一展所学,与其盲人瞎马地四处乱闯,不如暂居此处,以待天下之变。然而平静的生活刚刚开始,危机便随之而来,盯上卫鞅的,便是魏国上将军庞涓。
有诗叹曰:
君心自古深如海,不具慧眼岂能识?
奇才尚做草庐困,何日飞腾唯天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