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同治年间，武陵山下有一座普世寺，这天正是四月初八，庙里善男信女络绎不绝前来拜佛，香烟缭绕里，一个女子惊叫一声：“开天眼了！菩萨，菩萨请您保佑我夫君早日回乡啊……什么？您说什么……”
这女子叫银杏，听着她跟菩萨的对答，其他人一阵骚动，也有人喊着说也开天眼了，一时大殿里祝祷的声音响动如雷。
忽然，本来昏暗的天色变得漆黑如墨，大殿里的人正在惊慌，外面一连串的响声传进来，像是敲打铜盆一类东西的声响，大家都放下心来，知道是天狗来吃太阳了。
人们安静下来，继续诚心祷告，银杏虔诚地凝视前方，忽然一阵颤动，菩萨手里的玉净瓶上，隐隐约约显现出了几个小字，仔细一看，居然写的是“少安已亡，银杏速嫁”八个字。银杏一声哀叫，昏倒在地。其他人也纷纷发现了这几个字，不由得暗自惊骇。
武陵山下独产一种金芒草，有深金、浅金两种。据说这草原本长在银河两岸，偶然坠落凡间，只能用来编制佛家用品。这方圆一带男女老幼都是编织好手，普世寺大庙里的菩萨像更是由吃净口素的善男信女编织成的，银杏也是其中之一。编好的佛像金黄明亮，芬芳馥郁，而且特别灵验，只要诚心礼佛，时日久了就会天眼通，天耳通，天鼻通。不过像今天这样诚心动天显现文字，还是第一次见。
此时天色渐渐明亮起来，天狗被赶跑了。在人们惊讶目光的注视下，那几个小字渐渐不见了，有人上前仔细查看，一点痕迹都没有。大殿里一片沸腾的持诵之声，银杏婆家的老家人丑三儿早已经扶住了银杏，交到身后的婶子李氏手里。
银杏是庄子里大户董家的二儿媳妇。姑娘命苦，跟董家小儿子董少安从小定亲，董少安英俊多才，尤其使一手百发百中的好弹弓，百米以外打乌鸦，专打头颅。因此十五岁跟随曾将军的湘军去打太平天国，一去数年没回来，说是死在金陵了，董家已经为他在祖茔立了衣冠冢。
董少安走后没多久，银杏的父母因为疫症双双亡故，她只好先来到董家居住，可没几年董家老太爷也去世了，临终留下话，如果老二不回来，就把家产分一半给银杏养老。为了表明为丈夫守节的决心，银杏不仅皈依成了居士，还把一头青丝剪掉了一半。现在她跟董家大儿子董少宁夫妻一起居住，处境很是尴尬。
李氏要来一碗水喂给银杏，在一旁用两根手指轻轻搭在银杏的手腕上，脸色忽然变得很凝重。丑三儿问她怎么了，她却一个字都不肯说，银杏很快就醒了过来，大声哭泣着：“菩萨，您既然指点银杏再嫁，又为什么……为什么给我送子呢？”
大殿里再次引发了骚动，李氏看银杏情绪激动，怕她一不留神会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来，就打发丑三儿赶着毛驴送她回家。这丑三儿本来是个流落街头的老乞丐，却懦弱慈悲，一心向佛，主动跟着编织佛像，大半年投身董家为奴，他孤苦伶仃，满头白发，银杏一直都很善待他。
丑三儿扶着银杏上了毛驴，一边走一边劝说银杏，既然菩萨显灵让她再嫁，那二少爷肯定是早就阵亡了，干脆就听菩萨的吧。
银杏怔怔地听着，眼泪又掉了下来：“丑三儿，你不知道，原来菩萨……菩萨也会出尔反尔。既然一次次答应给我送子，夫君……夫君也真的回来了，怎么又让我改嫁呢？”
丑三儿吃了一惊：“你说什么？你说二……二少爷回家了？”
银杏认真地点着头：“是，这话我就偷偷跟你说，你别传出去，他每天夜里都来跟我作伴，说是菩萨做主，让我为他延续香火！我是铁了心为夫君守节了！”
丑三儿身子一哆嗦，苦笑着说：“少奶奶，咱不带这么吓唬人的！外头早都说……说二少爷回不来了，埋在外头了，你说他回来陪你，那不是见鬼了吗？要我说，您也别不爱听，别管显不显灵，我看大少爷两口子巴不得你出了董家门，留在这夜长梦多，还是找个厚道人家改嫁得了。”
银杏的脸一下沉下来：“丑三儿，我看你也怪孤独的，才跟你说几句知心话，你要再敢胡说八道，我就让大哥大嫂把你撵出去！”
说完再也不理睬丑三儿了。
二
可不管银杏信不信，菩萨还真是铁了心让她改嫁！自从那天以后，只要她入睡以后菩萨就会告诉她，速速改嫁他人！笃信佛理的银杏忧虑成疾，庄子里另外一个消息却哄传开来，银杏有身孕了！别人说说也就是过过嘴瘾，可传到董家大少奶奶平氏耳朵里，那就不一样了。她早就巴不得银杏出点岔子好撵她出门，这份家业就分不走了。
这天夜里，平氏正在熟睡，砰的一声房门被推开，一个人冲进门来，平氏一声惊叫，那个人哆嗦着说：“别吵，是我！”平氏摸黑点着蜡烛，却大吃一惊！
董少宁满脸是血，额头破了一个洞！
平氏惊慌地问他怎么回事，一边找来白布包裹，说等天亮找婶子李氏拿点药，董少宁破口大骂：“我刚刚去起夜，不想暗处突然飞出一个小石子打破了头。这不是第一次了，身上那几块伤都是夜里被飞石打中的！”
平氏却不再留心他的伤，想起了另一件事，问道：“你才出去，看没看见银杏屋子是不是亮着？”
董少宁不耐烦地说：“那是个没过门的兄弟媳妇，我哪能看人家的窗户！”
平氏满脸赔笑，服侍董少宁睡下，听到他打起了呼噜，这才下了地，悄悄起身来到银杏的窗前听声，屋子里黑沉沉的，却传来细微的呢喃呻吟，仔细一听，是银杏在和什么人说话！那声音娇柔浓腻，听了让人浑身发痒。
平氏一声冷笑，悄悄打开侧门，婶子李氏领着老妈子和丫头已经等了半天，每个人手里拿着一根棒子，大声喊着开门！
屋子里的说话声消失了，好半天银杏才打开房门，只见她脸色潮红，眉梢眼角都是春意，不等她说话，平氏粗鲁地推开银杏，带头闯进了屋子。
厅里没人，平氏踢开卧室的门，床头椅子上堆放着男人衣服，床上被子里赫然躺着一个人！
那人把头缩进被子里，可一头黑发还露在外头，银杏一声惊呼，扑过去趴在被子上，把那个人压在了身下。
平氏破口大骂：“你这个败坏门风的贱货！装模作样守节，可惜你肚子里的鬼胎藏不住！闪开！大家伙上，给我打死这个奸夫！”
银杏死死护着那个人不肯起来，平氏带着老妈子用力掀翻她，挥舞着大棒揪起棉被，她们都惊呆了！
床上躺着的是一个草偶！
仔细一看，那草偶跟真人一样大小，通体金黄，在烛光下发出淡淡的光芒，一缕芳香也传进了鼻子。草偶头上赫然是银杏剪掉的黑发编制的假发套，草偶的腰部，悬挂着董少安在家时使过的一把银弹弓。
平氏张口结舌：“这……这是怎么回事？”
银杏抱住草偶哭泣起来：“这是我跟乡亲们编制佛像的时候偷偷编的夫君草偶，白天我给他穿上相公在家时的外衣，夜里就搂着他作伴。大嫂，就算我动了春心，可我也没背叛夫君啊！”
平氏跟李氏面面相觑，李氏问道：“那天你晕倒我给你把脉，你那肚子里是不是有了野种？”
银杏镇静下来：“孩子是有了，不过不是什么野种，是我夫君的鬼胎儿！他的确已经战死沙场，是我日夜祈祷菩萨显了灵，菩萨可怜我孤单没伴儿，才打发他回家给我留后的！”
这下不要说平氏和李氏，在场的人都张大了嘴合不上了。
三
这时天色放亮，县衙门突然来了许多衙役把他们都抓了进去。据说是有人告官，说董少安从军以后并没有战死，而是投降了洪秀全，还做了他的大总管！现在天平天国已经被剿灭了，那董少安偷偷潜逃回了董家，让银杏怀了身孕，为了掩盖弥天大罪才装神弄鬼！所以来抄拿董家。
官兵搜查半日，虽然没搜到什么，却听说了董少安鬼魂回家送子的说法，于是除了丑三儿之外，其余的董家人都被带到了公堂，那个草偶也不例外。
裴知县升堂问案，一干人等都被带上公堂回话，平氏为了脱罪，赶紧说董少安的确早死了，银杏不守乡规民约，编制草偶，以致鬼物缠身，暗结鬼胎，祸乱乡里。
裴知县根本不信鬼魂之说，连声呵斥，银杏流着眼泪说，自从一年前自己第一次在普世寺开了天眼，夜里搂着草偶睡觉时，董少安就经常出现在枕席之侧男欢女爱，到天亮又变成了草偶，他已经死在了战场，是菩萨看她诚心礼佛，不忍心让她青年守寡才打发他回来送子的。
裴知县冷笑一声：“你等愚民，相信这些鬼话也不足为奇。我来问你，你既然确定那是董少安还魂归来，那你的鬼相公可有什么身体的标记吗？”
银杏立刻回答：“我相公小腹下有一块长长的刀疤！”
这句话一出口，平氏一声尖叫，李氏脱口而出：“哎呀不好了！那可不是什么董少安哪！那是……”
她似乎感觉这事太重大，咬牙不说了，这哪能瞒得过裴知县的火眼金睛，他一通逼问，又吩咐大刑伺候，李氏这才颤抖着说，董少宁的下腹就有一块伤疤！
董少宁脸色惨白，还要争辩，平氏已经转回身揪住他厮打起来：“你这个色鬼！兄弟媳妇你都要偷啊！我一直说把这贱人赶走，你就是不肯，原来是留着自己用！”
衙役们都捂着嘴嘻嘻笑，裴知县吩咐扯开平氏，问那李氏到底是怎么回事，李氏只得和盘托出。原来当初征兵的时候，董少安才十五岁，原本选中的是董少宁，可董少宁留恋新婚妻子不肯去战场送死，自己用刀子在小腹扎了一刀，官差就等在外边，董少安为了怕家人获罪，才顶替哥哥上了战场。董少宁的下腹才留下了那个伤疤，这事关乎逃脱兵役，要治罪的，所以董家人瞒得很紧，只有最亲的家人才知道这事，后进门的银杏自然不知道。
铁证面前，由不得董少宁不承认，他跪下来招认，有一次酒醉之后听叔叔董青说，李氏给银杏看病的时候发现，那银杏天生尤物，身子如一团软玉一样雪花嫩白，就这么守到老太可惜了。从那起他每夜梦里都抱着银杏，渐渐不能自控，多次在老婆睡着以后听银杏的房，听到她抱着草偶絮絮低语，再也忍不住偷进弟妹的屋子成了奸情，这事都快一年了。奇怪的是，开始还是在黑暗中行事，可有几次烛光下银杏也分辨不出他是大哥，还当他是相公的鬼魂归来。
李氏狠狠推搡了董青一把，那董青老脸飞红，连连叩头说酒醉口误。裴知县问一旁呆呆流泪的银杏，为什么分辨不出？银杏抱紧草偶，摇着头退到墙角，慌乱地自言自语：“不是他，就是我相公，我看的很真切，不是他……”
忽然一转头，用力向石头墙角一撞，那墙角的大石头都是棱角，银杏用力太猛，额头磕出了一个大窟窿，鲜血染了草偶一身。大家都吃了一惊，董少宁扑过去抱起她，银杏用尽最后的气力推开他，喃喃地说：“相公，快来接我走……”就断气了，怀里还紧紧抱着那个草偶。
董少宁悲伤得嚎啕大哭，裴知县大怒判决，董少宁先逃兵役，又骗奸寡妇弟妹，重责一百大棒，流放宁古塔，永远不许归家，平氏阴谋夺寡妇家产，一同流徙。董青为老不尊，酒后胡言乱语，掌嘴五十。
当夜，裴知县的书房里，董青和李氏捧着一叠银票恭恭敬敬递给他，裴知县哈哈大笑：“怎么样？你这老脸还疼不了？不过你们夫妻为了夺取侄儿家产设下这个圈套够厉害的，亏得那董少宁这色鬼乖乖往里钻，还真听话。”
李氏急忙献媚说：“大老爷，这也是那小贱人过分思春，才会神志迷糊，看不出是谁，不过也没准这荡妇是故意装糊涂，为了图肉体之欢！”
裴知县冷笑一声揭破了谜底，哪里是银杏放荡！因为金芒草编织的菩萨屡次显灵，朝廷派了太医院的太医来查验过了，证实这种草成熟以后散发出的香味具有迷失人性的作用，产生了致幻的效果，加上善男信女每天心里想的都是菩萨神佛，自然产生了开天眼的幻觉。那银杏日夜搂着草偶祈祷亲吻，不产生幻觉才怪呢！
董青和平氏恍然大悟，连连点头不绝，县令大人神机妙算！就在此时，耳边传来一声破空的呼啸之声，眼前的几点烛光全都熄灭！
屋子里的人乱成一团，家人赶紧进来重新点蜡烛，几个人凝神一看，李氏一声惊叫“有鬼！”扑倒在董青怀里，只见地上躺着几个泥丸！
裴知县擦擦冷汗，吩咐家人出外去看，可外面风动树梢，月冷星残，哪儿有一个人影！
四
董少宁和平氏收拾了银两衣物，哭哭啼啼跟叔叔告别，董青夫妻假惺惺嘱咐他们好好服刑，争取大赦还乡。趁人不备，董少宁偷偷吩咐一直跟着服侍的丑三儿，把银杏简简单单埋进祖坟，却被平氏听见，立刻扭着他的耳朵喊起来：“那贱货伤风败俗，惹下这滔天大祸，还想进祖坟！给我把她拖出去喂野狗！”
丑三儿答应一声走出了屋。
夫妻俩收拾已毕，想到回乡无望，悲悲切切来祖坟祭奠拜别，董青夫妻也假模假样陪着。
几个人来到祖茔，远远看到一块空地上有人在弯腰忙碌，走近一看都愣住了，那正是董少安的衣冠冢，已经被挖开了，丑三儿正在把银杏埋进去，一旁放着那个染血的草偶和那把弹弓。
董青厉声喊道：“你这丑东西，想要干什么！你凭什么这么大胆！”
丑三儿充耳不闻，继续忙碌着，李氏和平氏吵骂着扑上去撕扯，头顶大树上传来哑哑怪叫，一群乌鸦被她们惊得绕树飞来飞去，丑三儿一抬头，昏花的老眼中忽然精光四射，他伸手从腰间拽下一物，嗖嗖几声响，一连串弹珠飞射出去，乌鸦们惊慌之下振翅高飞，有几只扑棱棱跌下了地，董少宁颤抖着捡起一只，那弹珠不偏不倚，正镶嵌在乌鸦的小脑袋上，再看地上的乌鸦，不多不少，正好七只。
几个人大惊，看着丑三儿发不出声。
丑三儿依旧卑微地说：“凭这手七星连珠弹，我有资格把银杏葬进祖坟吗？”
几个人呆愣愣胡乱点头。
丑三儿再不说话，葬完了银杏，拍打拍打身上的土，一直佝偻的腰忽然抻直了。董少宁哆嗦着说：“弟……少安，你怎么变成这……这样了？我们上哪儿能认得出你啊？”
其他人急忙点头附和。丑三儿闭了下眼睛，再睁开时泪珠顺着脸颊滚滚滑落，他慢慢地说出了自己的遭遇。原来当年他在湘军中作战勇猛，却在一次大战中被洪秀全俘获，因为相貌英俊，洪秀全居然把他押往后宫，阉割了做太监！
董青一干人大吃一惊，董少安擦干眼泪说道：“我被残了以后，一夜白头，容貌也老了十几岁，声音更是变得尖锐嘶哑。我再也没脸回到家乡，只好在宫里胡乱混日子，慢慢的心性也大变了，从前那个英气勃发的董少安，早就死了！一直到洪秀全被剿灭，我想回家看看亲人们就悄悄一死了事，可居然看到银杏在为我守节，这个可怜的女人，已经被你所辱……我几次暗中惩戒你，希望你能悔改，还趁银杏产生幻觉的时候装菩萨劝她改嫁，找个好人家过日子……”
李氏恍然大悟：“原来那玉净瓶上的字，也是你干的！”
董少安傲然一笑，从前的雄风忽然回来了：“那没什么奇怪，那个玉净瓶就是我编织的。人家用金芒草的内外色差和经纬营造出明暗的效果，我用来编织几个字有什么难的！只不过要在漆黑之中才能看见罢了！”
董少宁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少安……我有罪，当初本来是抓我的，结果害惨了你……”
董少安一个个指着他们大笑起来：“你有罪？你，你，你们所有人，哪个没罪？为了美色，为了那点可怜的家产，你们罔顾手足亲情，联起手来害死一个善良的孤女，你们不知道做坏事会遭天谴吗！”
说完他站了起来，远处传来杂沓的马蹄声，那几个人惊讶地回头，正看到知府带着很多官兵过来，包围了他们。董少安锐声喊道：“我就是洪秀全天王后宫的大太监小安子，我害死清兵无数，罪恶滔天！你们来拿我吧！知府升官，兵丁领赏！”
董家人都愣住了，领头的官兵已经扑了过来绑住董少安，他又指着董家人说：“这些都是我的至亲，我犯这大罪不是得连累亲族吗？一起都带走！对了还有裴知县，为了贪图好处知情不报，起码也是个撤职的罪吧！”
董家人大惊失色，这才明白董少安的意图，可已经晚了，那些如狼似虎的官兵已经狞笑着包抄过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