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没有点灯,外婆不想点灯,这是她从外爷去世之后就积成的习惯。窑里只有她一人时,也觉得一个人坐在黑黑地窑里要比点着灯坐着舒坦些。外爷在世时,外婆点着灯是为了看清外爷的脸,看他说话时的神态,从他满脸胡子茬里和皱纹里寻找他年轻时飘逸气质,那是一种难以言状的享受,是一种心灵的愉悦。外爷去世之后,有几个晚上,外婆坐在煤油灯下,看着昏黄的灯光怔怔发痴,她从灯光里看不到外爷的影子,却从静静燃烧的火焰里感到凄凉和孤独的可怕。从那天晚上起,外婆不愿点灯坐在炕上。窑里黑黑的,她坐在炕上,感受着一种寂静和悠远的美。在月圆风清的夜里,星星闪烁的每一秒钟里,外婆的心情就停留在逝去的遥远岁月里。这个习惯养成之后,很少有人看到外婆的窑洞在傍晚时分亮着灯光。即使我妈或者有远亲来,外婆也极少点灯,时间长了,她对那种昏黄的煤油灯光有一种出自内心深处的反感和讨厌。
外婆坐了一会,正在想着今天晚上的事,大妗推门进来,外婆问了一句是谁啊!大妗低声的回答说是她。外婆听见大妗的声音没有继续问什么,大妗在黑暗中轻轻合上窑门。
外婆说:“上炕来坐吧!”
大妗在黑暗中听到外婆泊指令,伸出双手摸索着来到炕边,脱掉鞋上炕坐下。外婆不说话,大妗也不说话,大妗从来就是少言寡语,对语言表达艺术的造诣等于零,她的思想的光辉老是没有任何色彩,我深为大妗这一种人表示叹息,我甚至有时对大妗这一种人表示不屑和轻蔑。
我外婆从踏进王家的门槛那天起,就毫不费力的成了王家真正的领导者和主人,即使有我外爷在世时,外婆也常常凌驾于外爷之上。我外爷对外婆的这种强烈的权力欲从没有反对过,他心甘情愿的履行着外婆交给他的职责。外爷生性也不喜欢说话,毫无主见,唯一有中国男人的优点是勤劳朴实。大妗到王家之后,外婆对她很放心,她对外婆的权力没有构成丝毫威胁。但是外婆对她并不满意,外婆的才智在她身上不起任何作用。自从二妗进了王家的门之后,外婆的才智才得到了很好的发挥,二妗时刻有意无意的对外婆的权力提出挑战。外婆赞赏二妗的心计,但鄙视二妗的手段。外婆在与二妗的每一次交量中总是胜利者,这一点外婆感到很高兴。
外婆对大妗在王家的表现喜忧参半,她感到高兴的是大妗始终是她忠诚的追随着,她的正确或不正确的指令大妗从来没有说过半个不字,她的话是大妗一切行动的指南。但是,外婆对大妗这种毫无主见的迂腐十分担忧,大妗追随她最久,对她忠心耿耿没有两心,她害怕有一天她被阎王爷叫去之后,大妗在二妗的报复打击下生活陷入黑暗之中,她明白大妗逆来顺受这个性格,即使那一天真的到了,大妗在二妗的打击下绝无反抗之力。外婆泊担心是很有道理的,这个世界上她别人没有看清楚,但对大妗的认识她认为是自己一生中看得最清的一个人。
其实,外婆对大妗今后的喜忧我也深有同感。我小时就听我妈说,大妗一天书也没有读过,她的父亲母亲也是一个目不识丁老实巴交的农民,她从小到大在那样一个家庭环境成长,根本就没有意识到世界上还有我外婆二妗这种征服欲权力欲非常强烈的人,即使到了我外婆家,她那种老实本份的天性进一步保持和发扬,这种自然的本性使刀子无法分清善恶美丑。我想像不出,象她这么一个人在世界上到底处在一个什么样的位置上。别的不说,就说天经地义传宗接代这码事,她都没有真正完成好任务,让我大舅死了个不明白,进入天堂或者地狱也都难以瞑目。
外婆坐在炕上始终没有说话,她的眼睛看着窗外,月到中天,院子里的一切被皎洁的月光洒上一层柔美的薄纱。月光洒进窗子,外婆的半个脸被月光照得很白,另一半脸却窑洞投入的阴影遮住,使得她的脸半白半黑。大妗坐的远离窗子,整个身子全部处于黑暗之中。这样,外婆很难看清大妗,大妗却把外婆看得一清二楚。外面演电影还没有完,依稀的能听到电影中模糊的声音。电影不完外婆不说话,外婆要等到放完电影后和福成老汉一起搞一次有关王家未来命运的活动。
不知过了多久,村中大人小孩的喧闹声从夜空中传到外婆耳里,整个村里一片吵嚷声。外婆知道电影演完了。伴随着吵嚷声,街门声“吱”的一声被打开,又“吱”的一声被合上,外婆透过窗子,看到三舅手里提着凳子走进来,直走进他那只小窑里,三舅脚步很轻很慢,毫无节奏、毫无魄力。三舅关上自己的窑门,院子里又陷入一片沉寂之中。
外婆把脸转向在妗,她眼花得很,看不清大妗的人,只看见她眼前是一个漆黑的没有底的大洞,外婆突然浑身打了个冷颤。
外婆说:“慧珍,把灯点着。”
外婆听到一阵擦火柴的声音,她知道大妗正在黑暗中点灯。大妗用手摸了好一会,仍然摸不到火柴,这种迟缓表现,使外婆很生气。“点个灯都不中用”。外婆小声的说。大妗终于摸到火柴盆,她抽出一根轻轻一擦,火柴燃烧了,她把煤油灯点着,家里顿时亮了,外婆望窑底看,心中的惊惧轻微减少,窑没有底的感觉在她心里消失了。
大妗说:“娘,啥时候开始?”
外婆说:“等一会儿。”
过了一阵,福成老汉和二妗推门进来,两个人也上了炕。
外婆说:“开始吧!”
福成说:“好。”
外婆说:“玉秀,你到街门外看看。”
外婆怕街门外有夜里巡逻的民兵小分队。二妗听了外婆的话,很不情愿的下炕穿好鞋到院子里看了看,出了街门转了圈就回来了。
外婆说:“没人吧!”
二妗说:“没有人。”
外婆说:“开始吧!”
二妗上了炕,挨着大妗坐下。
福成说:“开始”。
只见福成老汉把燃了一半的烟在炕沿边磕掉,把烟杆插在腰后裤腰带上。盘起双腿,两手平放在膝盖上,闭上两眼,坐成如来佛的姿势。嘴里连续呵呵声之后,似唱非唱的说:“把香点起来!把钱烧起来!”外婆赶紧打发二妗下炕点香烧钱,二妗做完一切,外婆小声对福成说:“香点了,钱给了。”
福成说:“我是个菩萨观音下凡来哩!”
外婆说:“菩萨保佑我王家平平安安。”
福成说:“我菩萨今晚还要去玉皇大帝那去开会哩!我很忙哩!施主有啥困难事儿赶快说吧!我菩萨观音今夜时间很少啊!”
外婆说:“我不打扰菩萨老人家。我想问我大媳妇头上几个疙瘩到底怎么长的,怎样才会弄掉!”
福成说:“施主这个问题很简单哩,我且说给你听,你大儿子死后无子,觉得愧对祖上,你大媳妇头上那几个疙瘩是你大儿子给王家的九个孩子。”
外婆听后一阵惊喜。
外婆说:“九个孩子?”
福成说:“九个孩子。”
外婆说:“怎么生呢?菩萨老人家。”
福成说:“你大媳天生不能生哩!只要给你二媳妇每次连磕九个响头,你二媳妇就会怀孕生下来哩!”外婆说:“真的。”
福成说:“施主不信我菩萨观音。不信,我就走。”
外婆一急,忙说:“信!信呢!”
福成说:“施主是个明白人。”
外婆说:“哪我的两个孙女怎么变得象马一样?”
福成说:“我菩萨观音口有点干了,我要喝酒哩!”
福成声音很大,把外婆吓了一下。
外婆说:“菩萨老人家声音小点。我拿酒给你老人家喝。”
外婆说:“玉秀,把酒拿过来。”
二妗下炕又把酒拿来,倒了杯交给外婆,外婆把酒杯拿到福成嘴边。“你喝酒吧!菩萨观音。”福成仰起脖子,将一杯酒一饮而尽。停了一会,福成说:“你大媳妇头上的九个疙瘩破了之后,你那两个孙女才能恢复成人。”
外婆说:“得多久?”
福成说:“得十年哩!”
一听要十年,外婆心里顿时感到很失望。
福成说:“施主还有问题吧?没有的话,我菩萨就要去开会了。”
外婆说:“救世的菩萨观音,我没有问题了。请喝一杯酒再走。”外婆说完,从二妗的手里拿过酒壶,满意地倒了一杯酒,拿到福成的嘴边,福成又一饮而尽。
只见福成打了几个冷颤,全身慢慢地放松了,然后慢慢睁开眼睛,惺惺忪忪的样子,又过了一会,他完全恢复原来的状况,重新从腰后拿出烟杆,装好烟吸了起来。这个迷信活动便结果了。家乡把这种事叫“发神”。国有国法,行有行规,发神的人一定有足够的修行才能担当神的替身,没有修行的人再虔诚神也上不了身。这种看似合理的说法为发神披上了一件科学道德的外衣。实际上是欺骗人的一套把戏。在农村里却有一大批象我外婆、大妗、二妗这些对钱神之事特别相信的人,她们不仅影响了自己,而且影响了其它人,影响了下一代人,我深为外婆大妗二妗这种人感到悲哀,我更憎恨二妗她大这种玩弄欺骗别人的人。
福成问外婆刚才菩萨观音怎么说的,外婆把自己如何问菩萨观音如何说的过程,详细讲给福成老汉。福成老流说菩萨观音是个大神,而且专管生儿育女的事,让外婆按照菩萨观音的话去做。外婆作了坚决肯定的表态。福成蹲在炕上吸了一锅烟,便下炕要去睡觉,二妗把她大送了出去。外婆也让大妗去睡觉。众人一走,窑里又剩下外婆一人,她一口气吹灭灯,坐在炕上想了一阵心事,便迷迷糊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