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早晨,外婆走出窑门,她突然感到天气格外晴朗,空气中流动着一种潮湿而又新鲜的东西。院子里的一切恢复了勃勃生机与活力,她抬头看天,空中那片笼罩了院子三天的阴云消失了,王家的灾难过去了,外婆心里默默地说。她的心里流溢着好久未曾有的轻松愉快。同时,外婆心里涌上一股莫名其妙的愁苦和失望。她老人家连续三日失去了两个孩子,这对她来说是人生中打击最大的事情,那三天对她来说是那么漫长黑暗。而且更让她感到不安的是二舅那两个非人非马的女孩到底要变成什么样子,大妗头上的那九个肉疙瘩为何不见消失,这两件事情在外婆看来还隐藏着对王家至关重要的影响。万不可掉以轻心,外婆的意识里仍然存在着不祥和恐惧。
外婆来到院子中央,目光冷静的看着院子里的所有东西。家里的一切都似乎经历了一次空前绝后的大地震,震动过后又恢复了平静,沟对面的柏树也显得生机盎然,枝叶在九月的晨风中欢快的摇曳歌唱,沟底小河潺潺的流水声也格外清脆。
大妗、二妗、二妗她大福成老汉也都相继起来了,大家看到院子里的一切变化,脸上都显出少有的愉快,紧张和恐惧多多少少有些减少。相互之间无话,各人都忙着收拾自己的活去。
吃完早饭,外婆看三舅端着两碗饭送到柴窑里去。她突然想到应该知道她们在这几日的变化,便跟着三舅来到柴窑前,眼睛借着门缝往里面看,清楚地看见自己那两个可爱的孙女正在聚精会神的吃着饭。三舅蹲在她俩跟前,仔细的看她俩吃着饭,两个人吃完饭,对着三舅又是一阵马叫般的感激声。外婆听到耳里,鼻子一酸,眼泪不由自主涌出眼眶,她急忙拉起衣襟,偷偷地把眼泪擦掉,看见三舅从柴窗里出来,便转身回自己的窑里去。我妈此时正在外婆窑里用土泥糊着窑底裂开的一条缝。看见外婆眼睛红红的,知道外婆又伤心了一阵。
我妈说:“娘,你咋又哭了!”
外婆说:“没啥!刚才看见孝强那两个女孩,眼泪就出来。人老了,总是这个样子。”
我妈说:“这几天家里发生的事够你受的,你老了,可得注意身体。”
外婆说:“我知道。”
我妈说:“你身体好,全家人都高兴。你这么伤心,大家也跟着伤心。”
外婆说:“那两个娃那么伶俐,为啥一夜之间跟马一样,我活了这么多年,还没有经过这种事。”
我妈说:“谁经过!都没有经过。”、
外婆说:“我就不相信我老了,命也不好了。”
我妈说:“谁说的,在咱村子里头,你的命一直很好。我爹在世时,从没有跟你争吵过;我们几个姐妹又都听你的话,孝顺你。”
外婆说:“这我明白。”
外婆说完沉默了一会,坐在窑里唯一的一个小方凳上。
外婆说:“要不你今天先回去吧!”
我妈说:“下午吧!”
外婆说:“回去看看。我把家里的事安排好,到你家去。”
我妈说:“行么!你来吧,我让碎娃接你。”
我妈闻言,看了外婆一眼,用手把裂缝泥好。然后在脸盆里洗干净手,出了外婆窑门,到二妗的窑里去叫福成老汉。进了二妗窑,我妈看见福成五跟他女儿小声说着什么,想着可能是一些安慰二妗的话。
我妈说:“她大,我娘叫你。”
福成说:“啥事?”
我妈说:“不知道。”
福成把烟头在脚底磕了两下,烟灰掉到地上。他收起烟杆,插在后腰裤带上。
福成说:“走吧,过去”。
两个人一前一后的来到外婆窑里。福成看见外婆的神色,知道外婆心里有事。他屁股一抬坐在炕沿边。
福成说:“老姐,你有啥事。”
外婆说:“我心里琢磨着,那两女娃子让人看了心痛;慧珍头上的那几个同从疙瘩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两桩事解决不了,我心里老是有个石头。”
福成说:“我明白你的心事。”
外婆说:“得想个法子,你说咋办?”
福成说:“我说今个夜里,请个神来,让神为咱拿个主意。这事只能问神。”
外婆说:“那就到夜里请神来。”
那年月反迷信工作抓得很紧,农村请人搞迷信活动的现象大有减少,即使有,也是偷偷摸摸地在深夜里进行,担心害怕被生产队的干部看见,这里也有巡逻的民兵小分队,这些精壮小伙子深受党的优良作风的教育,晚上抓进行迷信活动的神汉巫婆非常勇敢。外婆曾亲眼看过批判神汉巫婆的大会,那些人在批判大会戴着牛鬼蛇神的帽子,在群情激昂的村民们面前低头认帐,外婆也是群情激昂的村民一员。但她的激昂有限,象她那种年龄的老太婆,在那个批判会特多的年代,不象那些年轻人那样一哄而上,她基本上对反迷信的政策保持赞同立场,轻易不发表任何意见。这是她在村里老一辈人当中赢得极高的威信。外婆知道有些事不一定能彻底扫清,就象迷信活动,方方都有,村村都搞。
外婆其实也不想干违反政策的事,但家里出现的怪现象,她自己也摸不透到底是什么原因所致,也没有人帮助她解释清楚其中的奥秘。这种扑朔迷离的怪现象不消除,她心里的不安与英尺骇也就一天也消失不了。外婆在万般无赖之下只好请求二妗她大,希望从他这儿得到解决问题的方法。据说二妗她大在全乡甚至县里的名声很大,他的法术让乡长都发悚,对她敬畏三分,在历次批头会上,二妗她大总是远远地站在人群背后,冷眼看着会上发生的一切情况。人们还传说,本县县长曾多次派车接他到自己家里,给卧床多年的老妈治病,且疗效甚佳,这件事是二妗她大名声大震,也是他无形中得到一个护身符,没有人想到拿他作为打击迷信活动的把子。
我妈吃完下午饭要走,外婆一直把我妈送到街门外,娘两个难分难舍,外婆看着我妈眼泪直往下淌,她本来想给我妈说几句心里话,可心酸的厉害,咽喉象被什么东西塞住一样难受,便默默地用泪眼看着我妈,外婆这个样子把我妈弄得也怪难受的。看到外婆流泪,知道她心里一定很悲伤,我妈走上前去,双手紧紧地把外婆的手握在手心里。
外婆的泪又一阵疾落。
我妈说:“妈,你哭啥!”
外婆无语,用手擦了擦自己的眼睛。
我妈说:“我知道你心里难受。”
外婆哽咽的说:“我舍不得你走。”
我妈说:“我知道。”
外婆说:“以前院子里人多,可现在……”外婆鼻子一酸说不下去。
我妈说:“过两日我让碎娃接你来。”
外婆说:“我自己去,我能走,又不远。”
“我妈说:“可是……”
外婆打断我妈的话说:“碎娃上着学呢?我挺想他的。经常见了我婆长婆短,叫得人心里暖烘烘。”
外婆这么一说,我妈与她都打住了眼泪,眉稍都挂上了高兴。我妈说碎娃也经常哭着要看外婆去,嚷着要把他爸从县城里带回的好东西给你送来。外婆破泣为笑的说,这小子还挺有出版,没有忘记我这个老不死的。碎娃是我大哥的小名,我大哥那时才十岁。在外婆的孙子辈里,我大哥最得外婆的喜欢。
我妈说:“别送了,你回去吧!”
外婆说:“你走吧!你走吧!”
我妈松了外婆的手,沿着沟边地条羊肠小道开始往下走。我妈走一阵总要回过头来看,她从沟底上到光荣对面,仍然看见外婆如同一棵扎根地下千年的大树一样伟岸挺拔。外婆的两只手握在一起放在腹部,身板硬朗,毫无动静。我妈站在好棵柏树下面朝外婆招手,示意让外婆回到院子里去,外婆似乎没有看见,眼睛仍然怔怔地出神。我妈风外婆这个样子,又抬起手使劲招了几下,然后转身往我家走去。
我梦见外婆那天下午送走我妈,看着我妈消失在沟对面的村子里,依然一动不动的站在街门前。外婆神色凄凉,身影孤独,我猜不出外婆当时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天黑了下来,生产队的牛群象无数骁勇善战的战马从山上那条宽敞的路上飞奔而下,无数蹄子踩起了尘土,滚滚黄尘象一道屏嶂遮挡住山的影子。三舅的羊也回来了。他看见外婆孤独的站在街门前,忍不住对外婆多注视了一会便忙自己的活去。把羊赶进羊圈,然后又推着独轮土车把街门前晒干的土堆弄到羊圈里去。干完这些,又习惯的走到锅灶前,揭开锅盖,把大妗留给他的两碗面吃了。之后,提着凳子到村里看电影去了。公社的电影队每个月要来村上放两次电影。
外婆仍然站在街门外,她身边不时有挑着水桶的人陆续来往,他们都是到沟底的泉里去担水的。电影还没放,村子里到处是小孩欢天呼地的叫喊声,成群结队的跑来跑去,高兴的逢人就讲演电影。
有一个小孩高兴的对外婆说:婆!演电影哩!看外婆不高兴,便一溜烟的跑走了。渐渐地,挑水的人少了,村中央电影里人物说洋话的声音传到外婆耳里,外婆才转过身,稳健的走进院子里。院子里大妗二妗的窑里也点起了灯,外婆摸黑走进自己窑里,又摸黑小心的上了炕,在炕上临窗外盘腿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