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过了几天,包括外婆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有阻挡反对三舅。
二妗她大福成老人是二妗去叫后的第二天早晨来的。她佝偻着腰,带着一幅老式眼镜。他来时外婆一家人已吃完早饭。走进街门后,他没有到外婆的窑里去,一个人在院子四周走走看看。正在洗锅的二妗看她大来了,急忙走出窑门想把她大叫进窑里。她走到她大身边还没有开口,福成老汉就朝女儿摇摇手,二妗看到她大眉头紧锁,脸色庄严,知道她大心里有事,便知趣的回到窑里洗锅去了。福成老汉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他的两只手也在不断的动着,手指头在手掌的每一个骨节上掐着,眼睛在镜片后闪动着,自言自语,眉头越来越皱。他看完了院里的每一个角落,才背着手朝外婆的窑里走去。
福成老汉的一举一动被坐在炕上的外婆和我妈看得一清二楚。外婆看他的眉头越锁越紧,心里也一阵比一阵紧张,她看见他朝自己的窑走来,连忙和我妈下炕。
外婆说:“亲家,你来了。”
福成说:“嗯!”
外婆说:“你都看见了,请你来就是让你想个啥解决的法子。”
福成欲言又止,外婆见状,忙又说:“难办?”
福成说:“倒不难办,到了晚上再说。”
外婆见他这么说,也不好继续问,让福成老汉上了炕,两个人说着别的。
一会儿,大妗、二舅二妗也都来了,除了问候之外,脸上流露着惶惶之色。福成老汉镇定自如,继续和外婆谈着今年的天气雨水收成等。
到了晚上十二点钟的样子,村里的狗叫声嘎然而止,万籁俱寂。福成老人吩咐外婆说:“开始吧!”然后和外婆、我妈等全家人下了炕。外婆和我妈在炕侧的四方木桌上点燃两根蜡烛,,在一个装满沙子的碗里齐齐的插上十根香,香烟直直地冒上空中。外婆又从箱子里拿出早已剪好的红色纸人纸马放在桌子上,同时,也拿出一沓一尺长半尺宽的黄纸放在桌子上,黄纸上端摆好笔墨。二妗二舅按照福成老人吩咐找来石灰、沙子和高梁、玉米、麦子、糜子、谷子,石灰和沙子、柳棍是壮院用,按照二妗她大的意思说是外婆家院里的阴气太重,必须用沙子与石灰压压,然后用柳棍钉住。高梁、玉米、麦子、糜子、谷子等也是用来壮院,所谓壮院就是把院子的阴气压制,壮大阳气,但用法与石灰和沙子的用法不一样,福成老汉把这五种食物叫“五色食”。二舅也按福成老汉的主意在院里四角和中央放了五堆麦秸。一切准备就绪。
外婆说:“好了吗?”
福成说:“好了!”
外婆说:“来吧!”
福成说:“嗯!”
只见他拿起一柄尺长木剑,在空中飞舞起来,动作缓慢,剑势平衡,口中念念有词,眼睛半睁半闭。外婆和我妈等人站在一旁静穆肃立,大气也不敢出,认真的看着二妗她大做法。不一会,二妗她大把剑放在桌上,拿出红色纸人纸马放在蜡烛的火光燃烧起来,然后又喝了两口酒,用力喷洒在未熄灭的纸火上,火势汹涌而起,迸发出一阵蓝幽幽地光焰。“时候到了。”外婆对我妈说。二妗她大复又拿起木剑在空中比划了一会,这一次脸色潮红,口中的词也念得比先前快,头也跟着剧烈的摇晃起来。复又放下剑,拿起笔润上墨在黄色字条上写下几个我根本无法认清的字,字迹就像蝗蚓爬行过一样弯弯曲曲。他一连写了几张。然后猛的大声说:“点火。”二舅闻声迅速跑出窑,把放在院子中央的火点着,我外婆站在窑门口,看见整个院里火光冲天,白日一样通亮。
二妗她大手拿黄纸条,口中仍然念念有词,出了窑门,开始在院子里每一个角落,每一扇门框上贴上黄子字,厕所、羊圈、猪圈、街门上都斜着贴上黄纸条。又吩咐二舅端来一盆“五色食”,抓一把撒一把,边走边撒,院子里的每个角落都用五色食打过。然后又让二舅在院东北方向的地上挖了一个小坑,把石灰和沙子放进去,用土盖好,在上面钉了一条柳棍。这些工作做完之后,二妗她大的眼睛全部睁开,人也恢复了常态,复又回到外婆的窑里。
外婆说:“亲家,咋样?”
福成说:“挺厉害,我头次遇到这么厉害的家伙。”说着用手擦了擦渗出额头的汗,又继续说:“暂时让我压住了,不过它可能还要挣扎一下,家里可能还有一灾。”
福成讲的严肃,外婆等全家人听了顿时脸色大变,农村人对鬼的惧怕很厉害,连外婆六十多岁的人听了也禁不住胆颤心惊。
外婆说:“得想法制住。”
福成说:“我也没有其他法子,过一阵再说。”福成脸侧向一边,面带愧色。
外婆说:“这到底犯了那门子法。”
福成说:“两年前盖羊圈动了龙脉,今年正好小龙出世,带来人祸,需两条人命才能解决。”
福成说:“院子上空的阴云啥时散了,家里才平安。”
这样说了一会话,二妗烧了些汤,调了一盘黄瓜,切了几片馍端过来。福成老头蹲在炕上,毫不客气的吃了起来,边说边吃,外婆认真的听着他讲的每一个细节。吃完饭,外婆让二舅带着福成老汉到三舅的窑里睡觉。于是各自都回窑睡觉去了。
我妈自然和外婆同睡一炕。福成的话加重了外婆心里的恐惧和惊慌,她一反往日的镇定自如,嘴里也自言自语说些我妈听不懂的话。外婆上了炕,盘腿坐着。我妈把桌子上的纸灰等东西用抹布弄到地上,然后又拿起扫帚把地上的乱物扫到一起。当她抬起头看到外婆心事重重的样子,便急忙脱鞋上炕。
我妈说:“娘,你想啥呢?”
外婆说:“福成说咱家还有一条人命。”
我妈说:“信不成。”
外婆说:“那辈造的孽,轮到我们娘几个头上。”
我妈说:“娘,不要这么想。孝志的死是因为有病,并不是玉秀她大说的那样。”
外婆说:“那芳芳和敏敏变成非人非马又咋说。”
我妈顿时语塞,对外婆提出的问题解答不清楚。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外婆说:“我信。”
我妈说:“不能信。”
我很赞赏我妈的目光与勇气,她敢于直接劝阻外婆听二妗她大的话是与我爸爸的影响分不开的。我妈自从嫁给当解放军的爸爸后,对爸爸身上那股朝气蓬勃的精神面貌很感兴趣,我爸爸虽然也是个农村穷苦人家的孩子,童年时对农村那种迷信神鬼的传统风俗很反感,投身军队后,对于科学文化的追求十分强烈。这种精神追求也逐渐影响到和他相濡以沫的我妈。爸爸对我妈说,迷信迷信,一迷就信,我妈觉得这话说的有理,也就自然而然的听了。现在,当她看到外婆被福成老流的话弄得心神不宁时,自然的拿起科学这个武器跟福成老汉的迷信观做斗争。
我妈说:“娘,睡吧!”
外婆说:“你睡,我睡不着。”
我妈说:“时候不早了,明儿再说吧!”
外婆听了我妈的话,轻声说声睡吧!然后和衣躺在炕上。我妈见我外婆躺下,拉了条被子,轻轻盖在外婆身上,然后探起身子,猛的一口吹灭煤油灯,院子里一片安静,隐约听见沟对面的村子里有狗叫鸡鸣的声音。
外婆到死也对二妗她大充满了愤恨,福成老汉所说的王家可能要出现第二条人命的事终于发生了。
最先知道二舅死去的人是二妗。她早晨起来的很早,起床穿衣服时才发现自己的身边没人,起初她感到惊奇,但并没有想到会发生意外,因为二舅平时起来的很晚,他把在工厂积成的惰习带回家里。快吃饭时,三舅仍然不见回来。外婆问二妗知不知道二舅去哪儿了,二妗回答她不知道。外婆对全家人的动向都要了解清楚,应付意外事件。福成老汉还没有走,他见二舅吃早饭时还不回来,一定出了什么事情。二妗看她大也这么说,心里顿时感到不安,一种不详的阴云死气沉沉地开始在她心头弥漫,放下还没有动过的碗筷,迅速向街门外跑去。外婆、福成老汉和我妈、大妗也紧跟其后,出了街门。二妗沿着村中的小路大声叫着二舅的名字,她一连叫了许多声,村里没有二舅随声而应的声音。撞见在院外翻粪或者从沟里挑水上来的人,二妗慌张而迫不急待问她们有没有见二舅,那些人的回答很让二妗失望,却漠然的摇头表示他们没有碰见二舅。
二妗来到外婆和她大跟前,流着眼泪说:“娘,大,咋办呢?”
外婆说:“他们咋说?”
二妗说:“也没有见人。”
外婆说:“这个死孝强,也不知去哪儿了?”
我妈说:“可能看庄稼去了。”
外婆说:“不会,他能关心庄稼?”
外婆这么说,完全是为了保持她内心的镇定,为了不让自己的惊慌在儿媳面前显露出来,外婆心里不断想起二妗她大昨晚讲的那句话,王家的第二条人命如果应验了他的话,那么外婆想像不出她怎样才能争一口气活下来。她隐隐约约感到二舅的失踪与二妗她大所讲的话有点偶然的吻合,但她不敢继续往下想,她的刚刚筑好的心灵堤坝又似乎正在遭受全世界麻衣的干扰。她的神色仍然保持着威严自信和从容不迫。
外婆说:“她大,我看分头找一下,也许孝强到谁家去了。”
福成说:“也只能这样。你别去了,让玉秀她们去。”
外婆说:“我也这么想。”
外婆说完便吩咐我妈、大妗、二妗她们三个人到邻村和亲戚家里及二舅的工作单位去找,三个人连饭都没有吃,匆匆忙忙上路找二舅去了。外婆和福成看她们走远了,忧心忡忡地回到院里。二舅那两个非人非马的女孩在三舅的精心照顾下,正在吃他送来的饭。两女孩今天饭量特大,三舅送来两次都让她们吃了个精光。第三次又发出饥饿的嗥叫。三舅看到她们伶俐可爱的样子,又溜进窑里把剩下的饭全部端给她们。
两个女孩欢天喜地的吃着,不断用感激的眼光看三舅。外婆和二妗她大回到窑里,正准备吃饭,却发现饭桌上的饭早已无影无踪,看到三舅从柴窑里出来,便晓得这饭一定是让两个女孩子吃了。两个人便坐下来拉起了家常,话不多,都显得心事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