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那仙凤道骨的白发老者所言,大舅孝志的亡魂骑在一条巨龙背上,在外婆家上空徘徊游弋。这样的游弋需要持续三天才能离去。我梦见骑在大龙背上的大舅看着家里发生的一切竟有些幸灾乐祸,看见二舅的两个女儿变成马样的怪孩子似乎早在他的预料之中。那三日外婆家上空的阴云整整弥漫了三日,当万道金光洒遍村子其它人的院子和村子周围峰峦叠嶂的山峰时,外婆家却被黑云投下的阴影笼罩着。
那天中午,二舅把外婆说的话告诉二妗玉秀。
二舅说:“玉秀,我娘想叫你大来。”
二妗说:“你娘的主意?”、
二舅说:“是我娘说的”。
二妗说:“我不去,要去让你娘去。你这个没长脑袋的,你娘让你去东你不敢去西。亏你在外面混了几年。她让我去,我知道她的心思。”
二舅说:“你看你,我娘能有啥心思。”
二妗沉默了一阵,看了看二舅说:“她想找借口把我支走,然后和慧珍想办法把我赶走。”
二舅急的跺脚说:“你又这么多心。”
二妗说:“我没有多心。”
二舅说:“你去不去。”
二妗说:“我不去”。
二舅对二妗的憎恶徒然增加了不少。他走过坐在街门前的石狮子头上,看着沟对面那棵古柏洒满了阳光,遍体金黄,而自家的院子却被一块巨大的阴云遮挡得毫无生机,他又想到自己亲手把两个可爱如今有点像马的孩子关进了柴房,觉得人活着就象眼前的怪事一样捉摸不清。这样往下想着,二舅内心的悲伤和绝望像院子上空的阴云一样越积越厚。
外婆三个儿子中,除了三舅孝勇呆头呆脑之外,二舅与大舅的感情最深。大舅从二十出头就开始担任生产队长这一重要职务,他的领导才能和组织水平让二舅心里非常佩服。大舅当了二十多年生产队长,唯一对王家的贡献就是把二舅送进县城当工人,那工作虽然不好,但毕竟是吃商品粮的国家干部,这一点二舅心领神会。兄弟俩可以说息息相印。自从大舅两年前因病从生产队长的职位上退下来,二舅几乎每个礼拜天都要回家看望大舅。如今大舅猝然身亡,二舅感到自己也像枝杆上一片枯黄的树叶飘零和孤独。他坐在街门前的石狮子头上,双手紧紧抱着有点胀痛的脑袋,目光混沌,看不清眼前的景物,心里顿时涌上一股莫名的惊慌。
外婆看见二舅走出街门半天不回来,猜不出二舅在干什么。外婆便下炕,来到街门外,她看见二舅正抱头痛苦的坐在石狮子头上,一声不响的沉默着,她站在二舅跟前,两只枯瘦的手交握放在腹前。外婆的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二舅。二舅似乎根本没有感觉到外婆正站在他前面,他仍然一声不响的沉默着。过了好长时间。
外婆说:“孝强,你想啥哩?”
二舅猛的抬起头,眼睛看了半天,才认出是外婆站在他面前。他心里为自己视力的衰退暗暗惊恐。
二舅说:“我啥都没想。”
外婆不信,觉得二舅心里一定有事瞒着她。
外婆说:“那你为啥坐这么长时间?”
二舅说:“我觉着头胀”。
外婆说:“胀的厉害?”
二舅说:“不厉害”。二舅说慌。
外婆说:“你给玉秀说了没?”
二舅说:“说了。”
外婆说:“她咋说?”
二舅说:“她不去。她说她大不会来。”
外婆说:“胡说。”
外婆话没说完,脸面的肌肉微微颤抖,她被二妗的态度气得差点晕过去。她迈着自己的小脚快步的往院内走,脚步声发出愤怒的吼叫。二舅从迷惘中醒悟出来,看见外婆怒发冲冠的样子,紧张不安的跟在外婆身后回到院子。院子里没有人,每个角落都笼罩着死气沉沉的气氛,感觉不到一丝新鲜生动的空气。大妗在那只充满大舅浓烈尿骚味的窑里,一门心思的沉浸在对大舅的回忆中,这只窑他们共同住了二十几年,如今大舅再也不会回来住了,空荡荡的窑洞延伸到大妗的心灵深处。二妗在自己的窑里,坐卧不安,那带着哭腔的马叫声弄得她心烦意乱。二妗用抹布开始认真的擦洗摆在窑里几件家具,两个深红色的柜子是她和二舅结婚时做的,一个方桌已经很难判定它出它的实际年龄,方桌中间的木板裂了一条一指宽的缝隙。二妗不断的擦着这些家具,心思却不在抹布上,二妗想以这样的方式排除纷挠在她心头上的惊慌与不安。
这时,外婆气冲冲地来到二妗的窑里,二舅跟在外婆身后。二妗停止了手中动作。
外婆说:“玉秀,你下午去把你大叫来。”
二妗说:“我前几天去买布,顺便回去看我大正生着病呢!”
外婆说:“你再去。”
二妗说:“我大恐怕来不了。”
外婆说:“玉秀,你想眼看着王家倒了。咱得想个补救的法子。去把你大叫来,咱得请他给咱想个法子。”
二妗说:“娘,你这么想,我去试试看。”
外婆说:“顺便把你姐也叫一下,让她也来。”
外婆想让她的女儿也就是我的母亲回去。我的妈妈是王家孝字辈的老大,也是外婆最孝顺的女儿。但妈妈不是外婆亲生的,而是外爷的第一个妻子生的,妈妈长到七岁时,我的亲外婆死于贫困与疾病之中。因此,我这里所写的外婆并不是我的亲外婆,但在我的心目中她却是我最爱的外婆。听我妈妈讲,我的亲外婆死了之后,我外爷不想再娶,可正赶上村里解放,几个穿制服的工作组成了村里的最高权力中心。我外婆是村里一个地主的小老婆,工作组在村里推行共产党的政策,就把我外爷和外婆摄合到一起组成新型的劳动人民家庭。外爷比外婆大十几岁,在三舅长到十四岁时便悄然去世。
外婆虽然不是我妈妈的亲生母亲,但是对我妈妈一直很信任,我妈妈也一直像孝顺亲生母亲一样孝顺外婆。
外婆转身走出二妗的窑,二舅想跟外婆出去,刚走了几步,就被二妗在背后叫住,二舅转身正要问二妗,看见二妗用凶凶地眼光看他,把话咽进肚子。
二妗说:“孝强,你又在你娘那告我的状,你看她那凶样,想把我给吃了。”
二舅说:“你咋这么说!”
二妗说:“我咋说?你教我。看把你能的。”
二舅无语,做沉默状。
二妗说:“啥事都讲给你娘听,从来不讲给我听,你还把我当老婆不。”
二舅说:“我没有。”
二妗不想多言,看了一眼二舅,转身拿着抹布继续擦洗家具。二舅被二妗看得脊背冷嗖嗖地冒冷汗,那一眼对二舅来说是多么遥远,那么陌生,竟然勾起了二舅对生命的大彻大悟。
不知是受了母亲的影响,还是我出于自己的认识,对二妗的印象在我从小时就感觉不是很好。我记是妈妈经常给我们兄妹说,二妗自进了王家门,没有一天不想夺走外婆一家之主的权力。我懂事之后,经常翻两条沟去看外婆,或者完成妈妈的使命,把爸爸从县城里买回来的新鲜蔬菜、大米以及治感冒咳嗽一类的药给外婆送去。二妗对我总是非常的热情,给我吃软软地柿子、核桃、木枣等,可这一切却让我感觉不到她的热情,给我留下的只有虚伪的印象。在外婆家,没有人愿意亲近二妗,包括二舅在内所有的人都反对她,尽管这样,二妗仍没有放弃成为一家之主的念头。
我梦见二舅悻悻地走出了窑口。这一次他没有到外婆跟前去,而是来到大妗的窑里。他进窑时,大妗正在翻箱倒柜的寻找什么。她见二舅进来。低声问了二舅一声,又低下头继续把衣物往外拿。二舅看大妗的头明显大了许多,那九个牛**一样的肉疙瘩从大妗的黑发里隐隐约约的露出来。
二舅说:“嫂子,你找啥呢?”
大妗说:“把你哥的衣服拿出来。”
二舅说:“嫂子,大哥走了,你要保重。玉秀人不实在,王家还得靠你。”
大妗说:“你说的啥话。我一个女人家能干啥!王家还要靠你。”
二舅说:“说不来哩!”
二舅说这话时声音又低又弱,象从牙缝里硬挤起来的一样,慢慢的语言中流露出不少的悲伤。
二舅自言自语说:“活人怪着哩!”轻轻摇了摇头起身出去了。
我梦见二舅忧心忡忡的样子,想像不出二舅的心情坏到什么程度。不到一天,他内心深处所经历的事情比他以前经历的事情加起来还要多。他的脸上弥漫着痛苦和绝望,弥漫着内心挣扎时的剧烈酸楚。二舅走出大妗的窑,竟不知道自己该去什么地方,他感到这个院里没有他该去的地方,每一个角落里都充满了可怕的死亡,那种死气沉沉的东西不约而同的从四面八方压迫着他。
吃过中午饭。二妗起身回娘家去了。按照外婆的主意,二妗这次回去是专门请她大来,二妗她大是名震方圆几十里的大先生,知古博今,晓天理地,而且对神鬼之道也颇有研究,四乡大岭的百姓都知道他的大名。外婆这次让二妗她大来,实在是出于无赖,二妗在王家的所作所为在外婆看来是完全履行着她大的主意。因此,外婆对二妗的不满也延伸到她娘家一切人身上。只是近来外婆对家里发生的一切事情都无法应付解决,才对二妗开了这样的口。
外婆认为二妗这次回娘家,会过一夜回来,谁知,二妗很快就回来了。外婆感到二妗这次回去没有过夜很意外,但嘴上没有说什么,觉得二妗这次能及早回来是件好事。二妗的娘家不远,翻两条沟就到了。
外婆说:“玉秀,给你大说了没?”
二妗说::“说了。”
外婆说:“咋说的?”
二妗说:“我大说他明早晨来。”
外婆说:“也好。”
下午,我妈来了,看到大妗的模样和二舅两个非人非马的孩子,听到大舅身亡枯井的事,对着外婆很伤心的流了一阵子泪。看着我妈也流泪了,我外婆也禁不住的流下伤心的泪,泪水浑然透亮,珠珠如豆,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看到外婆痛哭的样子。
我妈的哭声已经停止了,可外婆的眼泪却怎么也停不下来。我梦见外婆悲恸欲绝的样子,心里也不由得异常伤感。
外婆这一生最骄傲的一件事就是嫁给了我外爷。她虽然当初和外爷结合带有一定的强制色彩,可和外爷结合以后,才感到这种强制的结果并没有给她带来不幸,而是幸福和甜蜜。外爷的纯朴与勤劳让外婆感到生活的充实;外爷的憨厚和忠贞使外婆尝到了爱情的美满和幸福。特别是外爷亲手挖的那五只又大又深的窑洞是村里任何一个小伙也不能相比,这是外爷让外婆在村里许多小媳妇面前扬眉吐气的最主要的贡献。
姑娘时候就以勤劳善良闻名八方的外婆,和外爷结成一对美满夫妻之后,保持和发扬了她姑娘时的这一优点,迅速转变成外爷的一个坚强有力的贤内助。外婆的种种表现,是外爷对她的看法渐渐消失。因为他看到外婆从一名地主小老婆迅速转变成一名合格的新型劳动人民的妻子,看到外婆的变化,外爷内心的愉悦一直洋溢在他的两只眼睛里。外爷六年前去世时,外婆看上去很平静,从她的脸上根本看不出悲哀的神色,外爷的灵柩在窑里停放了七天,外婆盘腿坐在炕上七天。外婆知道外爷的死留给自己的是什么,她不哭是因为她心里想着王家日后的兴旺。
对家里发生一切怪事无动于衷的只有三舅一个人,他现在除了每天挑水之外,唯一的一件事就是给二舅那两个非人非马的女儿送饭。在家里只有他一个人没有拿她俩当马看,他端着饭,打开柴窑门,大大方方进去,看着她们吃饭,看着她们将碗里的饭一扫而尽,嘴角总能发出连续的嘿嘿声。二舅的两个女儿看三叔对自己挺好,嘴里总发出马叫一样的感激声,样子看上去很亲昵。她们吃完饭,二舅就收起碗走出窑门,重新把门锁好。这样过了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