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却眉州,四人打马往西,半日时间,已行百十余里。山坡树林中,四人下马歇脚。饮马吃草的同时,几人也就着山溪水,吃些干粮。嘴嚼干饼的范斌笑道:
“堂堂钦差,本应坐轿慢行,无奈公务在身,让大人鞍马劳累,且啃干饼,下官实是过意不去!”
淳风笑道:“你这知府大人,好没来由。蜀地平原,丘陵居多,本差要熟悉山水,骑马是再好不过。知府比我年长,不辞劳累,与我同行,淳风自是感激。你与刘科成,前些日奔走各堰、渠,行程近千里,均是骑马,哪曾坐轿来着。骑马奔跑,虽有些劳累,然观得眉州山水风光,倒是快事。日后你二人就别钦差前,大人后的言叫,令人生份。淳风会长住眉州,我等就兄弟相称吧!”
范斌闻言,连忙言道:
“不可,不可,下官虽比大人年长,您毕竟是钦差。俗话说,官大一级压死人,范斌惶恐!大人刚至时,范斌甚是紧张,数日下来,知你平易近人,甚好!甚好!大人长住眉州,此话当真?倘若如此,范斌求之不得!”
淳风笑道:“道家人怎打诳语,我钦差之职,只待水司衙将蜀地堰、渠建成,本差即离任。到时去至蟆颐山中,研修学问。”
范斌惊问:“大人你知晓蟆颐山?你这查贪钦差又是怎回事?”范斌接连两问。
“淳风数年前曾与先生袁天罡同至眉州,也上过美女山、蟆颐山、大旺山。此等事说来话长,日后慢慢告知吧!范兄怎知我为查贪钦差?不妨告知。”
“哦!你这查贪钦差本就不是甚秘密。月前道衙就传出话来,让官员们收敛。道是李大人既为堰、渠钦差,也是查贪钦差。范某无有贪墨,也就不曾放在心上。”
范斌一句话,倒使李淳风有些哭笑不得。圣上之意,是让臣下至民间便于行事,必要时才亮明身份。自己本就不愿查贪,故未把这钦差记挂心间。不曾想,这钦差之职,弄得人人生份。也罢!也罢!利弊各半。想到此,李淳风不置可否,对范斌笑道:
“淳风有一事相求,请范兄助我。”
“大人请言。”
日后淳风会长住眉州。此番离京,家眷同行,今还住在益州。烦请范兄在眉州为我或赁或买,寻一房舍,以便安顿!
此话道出,范斌方完全相信李淳风要在眉州长住,立时笑道:
“果真如此,极好。返回后我即叫师爷为大人办妥。”
“如此极好,有劳范兄了!”
说话间,饮马的刘科成与田永亮各牵马匹返至,四人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此番出行,为不惊扰百姓,四人均着常服。四人四骑,一路行来,除却山水风光外,数处见得修渠民夫。因是府衙给足了钱粮,百姓们在里正、水官、县令、知州们的引领下,众人卖力,渠道速度进展极快。钦差、知府自然十分满意。
地处洪州、洽州界的‘牛头堰’以及地处南安的‘平羌堰’,据传均是蜀汉时诸葛丞相所为。然随时日的前移及历代的不重视,如今两堰仅存地名。经袁天罡带领弟子察勘设绘,今朝廷又拨付银两,两堰必然会恢复四百年前面貌。
观看堰址的李淳风,再对照堰图,确认两堰的水容、流量、标高等无有丝毫误处,知道先生和师兄们定然费心不少。同行的田永亮言说,从前年底始,师父常带几位师兄外出察勘,有时三、两月方回。到今年,方知师父是在绘设蜀地堰、渠图。聪明的永亮,还随时为范大人讲解着。
行进路上,范斌在马背上言说,这袁天师硬做了一件大功德之事。我范斌无用,老天师数度至眉州,我竟无缘得见。今堰渠重修,眉州日后定然是另番景像。田亩骤增,百姓安居,作为一方土地,范某自当感激天师,更谢皇恩。说到高兴处,已略微发福的范斌不禁眉开眼笑。
见范斌高兴,淳风笑道:
“还有更高兴的呢!你那垦田之策,本差已奏报朝廷,想必会引得圣上重视。眉州日后必然人口猛增。”
“哎呀,好你个李大人,哪是范某之策,本是前朝丞相之策,被我沿用。你今奏报朝廷,令卑职背个贪功骂名,此不甚好!卑职就任以来,知道因堰、渠垮塌、淤堵,不少前朝良田今已变为荒地。每逢春播之时,府衙官差,倾巢出动,控制调节水源,终日奔跑于田野乡间。百姓争抢水源,常发生斗殴,须得府衙制止调解。到得雨季洪灾时,官府百姓为保庄稼,更是苦不堪言。堰渠建成,百姓安生,我这土地也安宁。”一路上的交心,钦差、知府间均有相见恨晚之感。
蜀地的秋季,是无雨之季。离却眉州已有十余日,几人虽然辛苦,然诸事顺利。留下刘科成,由其汇同洪州、洽州知州及南安县令和众水官,着手牛头、平羌两堰开工建造。淳风、范斌、永亮三人返回。途经平羌观时,住宿一晚,淳风、永亮又与几位师兄趁夜细言一番。
琉璃江上,江水清澈平静。初秋的早晨,江面上微有薄雾。一艘官船,离却眉州码头,向下游行去。尽管是下行,站立船头、船尾的四名船工,仍全力摇动着手中的浆柄,官船在江面上快速的前行。
离眉州城南约四十里处,琉璃江西岸有一连绵不断之山脉,此山脉东西走向,横亘于眉州平原上。山脉东起琉璃江畔,西连‘总杠山’区丘陵,再延往深处,与崆峒山脉相连。横亘平原上、突然耸起的山脉,状似奔马,时人称其为‘白马山’。马头高昂、似欲飞越琉璃江。
平原上突起的白马山,不知者还以为山下即是眉州平原尽头,殊不知,翻越白马山后,南面又是一望无垠的广袤平原。
行遍蜀地平原的袁天罡观得,因突起的白马山阻拦,楗梶堰水无法到得南坡平原。山下平原,倘若有水,将会出现数万顷良田。顺白马山而行,到得琉璃江边。山下有一上千亩洼地,琉璃江水夏季上涨时,洼地形成回水。冬季时,洼地又成为沼泽。识地理的袁天罡设绘了堰图。在江边筑一堤坝,造一闸门。江水上涨,打开闸门,江水消退时,关上闸门,洼地自然是一大水库。修渠引水,平原上良田得以浇灌。冥冥之中,也许此是先贤诸葛丞相未尽之事。
唐初时,此堰建成,名为‘白马堰’,经年日久,平原上数万顷肥沃良田,自然靠白马堰水灌溉。后有人观得,那堰塘中央每至月明之夜会出现一朵巨大的红花。到得明朝年间重修此堰时,更名为‘红花堰’。
离却眉州码头的官船,不到一个时辰,船至白马山下。贞观十年,天下已太平。就任眉州知府的范斌向朝廷申报批转,将原‘青阳镇’升镇为县,定名‘青州’。
在李淳风、范斌带领下,十余名官员走下船来。岸上数百民夫,在知州、里正、水官带领下,早已齐聚。因白马堰建成,大部份灌溉青州土地,故而民夫们均是青州人。青州百姓,在里正、乡绅引领下,举着旌幡,敲击锣鼓,江边山下,一番节庆景象。
时任青州知州的青州人氏‘曾朝奉’迎上前来,拜见各位大人:
“卑职曾朝奉,禀诸位大人,职今已召集青壮五百,几日来安顿好食、宿之地。今诸事齐备,只等大人们来至,祭拜天地、神灵,破土动工。”
在知州引领下,众官员上至高处祭台。燃放香烛,跪拜天地、神灵后。
只听立于高台上的知府范大人一声令下:
“白马堰开工!”
祭台下,锣鼓声立时响起。役差们宰杀三牲,燃放爆竹。在乡绅们引领下,锣鼓喧天声中,龙舞、狮舞在祭坛下,狂舞了起来。
一时间,江畔上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十余名脚踏高跷者,他们扮成传说中的伏羲、女娲、蚕丛、鱼凫、青衣诸神,穿行于人群、狮舞、龙舞中,与人们互道祝贺。欢笑声中,好一番热闹场景。
那边厢,在各里正带领下,早就分段站立的筑堤青壮,闻范大人一声令下,人们锹、锄齐下。筐挑、车推、肩扛、背负,热火朝天的干了起来。
府衙官员们,观望闹热场面之余,与百姓们互道恭贺后,在知州引领下,众官员望山坡而去。
山坡上搭设了数处苇棚,那是供民夫食、宿及堆放建堰材料之用。
众人进至一宽大苇棚用茶,只见正中摆放一大沙图,白马堰一目了然。李大人喜言道:
“昔日本差建观天台时,就先造沙图。不曾想你等今也造沙图,必是水官刘大人所为。”
范大人笑道:“正是科成所为,他也是现炒现卖。还请李大人指点。”
“怎生现炒现卖?”大人问道。
范斌道:“前些日科成去益州听差,领回了三堰图。道是李大人一师兄,名刘什么名的,连夜授教了他沙图之技。回眉州后,他即引领众水差,造了此图,下官也在场。平羌堰、牛头堰均已造沙图。”
观图的李淳风笑道:“我那几位师兄,学识可不一般。今朝廷授封,他等也是水司衙正堂,日后会来眉州拜访你范大人。”随即又将几位师兄所长、水司衙司职等事对范斌言说一番。
李、范二人正自言说间,范斌之师爷‘石从宽’入得棚内禀告。道是从乡间召来之十余名铁匠,均不曾打制过闸门铁件,还请大人们定夺。
一旁李过笑道:“此事放心,高人至迟今日申时会至。”
知府急切问道:“今日定至?”
李过笑答:“昨日已飞鸽传书,今日定至。”
“我知道了,百丈山铸件坊名声在外,自然技艺一流。今来之高人定是李大人之师兄弟?”范斌言问。
淳风笑道:“来人正是师兄吴越能。他本要入朝,因这堰渠而暂留蜀地。前些日本差请你范大人召集十来名乡间铁匠,你可知何意?”
“请大人明示。”
淳风笑道:“前朝之规,民间不允许打制刀具及其它诸器,致使民间铁匠技艺失传。我请来师兄吴越能,他会诸般技艺。铸制闸门铁件同时,可授与众铁匠技艺,岂不甚好!眉州三堰铁件均在此打造,其余州县闸件也在此打制。待铁匠们学会后,师兄方离去,你范大人速作准备。”
范斌闻言,连忙致谢言道:
“乡间铁匠,只能打些马掌、铁钉。日后这农耕铁器,家用刀具再也不愁了,你李大人又做了一件大好事!”
“日后我长居眉州,为你范大人做的好事还多,今你得帮我一忙。越能师兄来至,随带几铁件,先存放你码头府库内,请范大人给予方便。”
“不妨,不妨,午饭后,我与李大人同回眉州,迎接吴师兄。今白马堰开工,我府衙送来猪、牛,犒劳民夫,我等当与百姓同乐。”
转眼已是年底,蜀地的冬天,不似北方那么寒冷。带着李过、田永亮在外奔走了三月的李淳风,昨日在益州水司衙处理了积压的公文。又将半年来蜀地水司衙,监修堰渠之事奏疏朝廷后,辞别留守官童用、李文钦、关定远几人,回至眉州。
三月前淳风置买了范家在城内院落,将房玉母子们接至眉州居住后。即带着李过和永亮,走遍了剑南道各河流,同时也巡视了平原其它州县堰渠。
离却益州的三人,骑着快马,一路疾行,终于申牌时分回至家中。
眉州城内东南角处,宽大的李府两进院落,十分洁净。前院中的两株樟树粗如水桶,听范斌言说,樟树是他爷爷所植,已有近百年。第一次观得此院落时,淳风就独喜这两株樟树,即给足了范家银钱,立下纸约,置下了此院。
正值三人在门首榕树下拴马御鞍时,管家李安从门内迎出,向众人施礼中笑言:
“一早喜鹊就在樟树上喳叫,夫人道是老爷今日必回,果然是老爷归来,快请进屋。”言毕接过老爷手中行理。
刚踏进前院,只见明继、明道两小儿翻过后院门槛,口中叫着爹爹,扑上来前。淳风高兴,一手抱起一个。与儿子亲热同时,让儿子快叫师叔与大哥。
两儿子高兴的叫着师叔、大哥。明道虽发音不明,还是咯咯的边笑边不停的叫着。
永亮、李过上前,一人接过明继,一人抱着明道,逗笑着进入后院。
站于二门内的房玉,见得夫君归来,自是高兴。夫妻见礼,她竟有几分羞涩,脸红至脖。待李过拜见婶娘、永亮拜见嫂嫂时,方才保持端庄。福得一福,一番问候。让置放行理后的李安快快上茶,叫过奶娘,一同带两儿子回房。
正值几人喝茶,听李安言说这几月家中之事时,知府范大人来到,尚在前院的范斌哈哈而笑:
“可是李大人返回?”
李淳风来蜀地已有半年,前些日与范斌朝夕相处,二人已结下较深友情。平时也不见外,偶尔还玩笑几句。这范斌看相貌似一迷糊之人,而他内心却是诸事清醒。作为知府,凡对百姓有益之事,他都事必躬亲。李淳风看在眼里,自知范斌不仅是个好官,且是可交心交底之人,也就从不把他当外人。时日一长,范斌也不把淳风当钦差,二人至今倒是无话不说。
闻得范大人声音,淳风连忙迎出。暮色中淳风拱手笑道:
“三月未见,范兄安好。”
“好!好!李大人辛劳。公干回府,途经你李府门首。见榕树下拴马,想必是大人返回,想煞范斌了!”
一番问候,淳风执住范斌之手,回至客厅。
落座后,李安送上茶盏,道是知道老爷今日回府,已叫厨下备好酒菜,稍时请范大人一同饮上几杯。
范斌闻说笑道:“既有酒菜,范斌自当留下。几月不见,正有事向大人禀报。”
淳风笑道:“你府衙之事,我可管不了。堰、渠之事,知你范兄能耐,且有刘科成、庞师爷、石师爷、以及我师兄吴越能一干人等协力,定然诸事顺利。前些日子,师兄刘方永、王永和几位大人也分别先后至眉州,岂会有误,今晚我等就只说喝酒。我李淳风长留眉州,有得与范兄言说。”
“好!好!你李贤弟至眉州长住,是我范斌迎来了福星。今堰渠诸事顺利。牛头、平羌堰再有三月必然竣工。来年春播,百姓再不会争抢水源。有了你水司衙管理,我府衙差役,再不会疲于奔命。南安、洪州、洽州、青州几县百姓自不会为春播发愁。暴雨之季,排水也不用愁。白马堰成,青州大片土地以待开垦,眉州将又恢复蜀时盛景也!”言至此,范斌开心,且有些手舞足蹈!
见范斌那高兴劲,淳风有意逗言:
“你这眉州北面蒲州、彭州等县,难不成范大人就不管了?”
范斌笑道:“谁说不管,楗梶堰之水到得眉州,渠道河流早已堵塞,多少良田变为荒原。你李大人来至,自是成竹在胸,疏通河道水渠,必是你水司衙明年之事。道你是福星,我范斌何愁。你开渠,我垦地。有那开垦之策,何愁人不至,丁不增。我范某只要把你李淳风留住,眉州就有盼头。”
言说中的范斌,居然一副无赖相,引得淳风等人忍俊不住,哈哈而笑。
淳风笑骂:“好你个泼皮,倒像我该你似的。日后堰、渠修通,田亩猛增,难不成那皇粮你敢不纳。”
“皇粮下官倒是不敢不纳,只要不苛克百姓,范斌定会照办。”
说笑间,李安相请,道是酒菜齐备。
饭厅内,一壶老酒,杯来盏往,范斌、淳风,喝得高兴。
酒后,范斌告辞,道是贤弟久别胜新婚,范某知趣就不打扰。淳风在其肩头捶了一拳,笑骂:
“你这老不正形。”送范斌出门。转身对永亮、李过二人道:
“经月劳累,你二人辛劳,今日晚课,自行习学后,早早洗漱安歇。”
二人各自回房,淳风也回至后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