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观中,暮鼓击响。山门下大道上,李淳风与李过各驾一车行来。暮色中,见有四个与李过年岁相仿后生,他们身着道装,每人背负药篓,篓中均装满草药,正拾级而上。淳风心道:‘定是山中弟子采药归来。’一种亲切感油然而生,即对几人叫道:
“几位师弟,可是采药归来?”
闻得后面招呼,几人停步转身,其中一人言道:
“我等正是采药回观,香客此时上山,所为何事?”
说话间,车马行至,淳风跳下车。细观中,均是生面孔,自是离山后新入门师弟,淳风笑道:
“我乃师兄,离山几年,今回观看望师兄弟们。”
方才回话之人眼珠一骨碌,喜道:
“我知你是谁了,师兄李淳风!”
“正是师兄,你怎知是我?”眼见这师弟与李过一般高,一脸聪明之相,且显出几分英俊,淳风一下喜欢上了这小师弟。
“前几日就听师父他老人家言说,道是淳风近日回山。之前观中就对师兄有许多言传,观你身材、气度,我想定是淳风师兄。”
“好个机灵鬼,采药累吧?叫什么名字?”
只见回话的师弟对站在梯道前的师弟叫道:
“立悦师弟,你快回观,告知师父,师兄回山。”叫立悦的师弟立时飞跑上山,回话师弟返身应道:
“师弟田永亮,字清风,今年二十有二,是师兄离山那年入观。”又指着身旁两位师弟道:
“他叫‘方华’,他叫‘赵勤’,我等今晨去青峰岭采药,赶在天晚前回观。”言毕几人齐齐向师兄施礼。
方华、赵勤二位小师弟知道师兄名气太大,施礼时略显腼腆。淳风笑道:
“都是自家兄弟,勿须多礼。”
嘴快的永亮,对身旁站立的李过施礼:
“想必此位兄台必是同道中人。”
李过连忙还礼。
淳风因喜欢这小师弟,故有意逗他:
“既是同道,也不是同道,他乃家侄李过。去年科考,博得功名,现为六品从知,与我外放公干。”
永亮闻得,舌头一伸,扮个鬼脸,抱拳言道:
“原来是李大人,小民失敬,大人海涵。”
永亮这一玩笑,把比自己小一岁的李过弄了个脸红。本就调皮的李过一时也童心而至,挥拳照永亮胸上砸去,口中笑骂:
“好你个刁民,看本官怎生治你。”
永亮出掌握着李过拳头笑道:
“小民失礼赔罪,请大人饶恕。”一时引得几人哈哈大笑,相互间亲近了许多。
淳风见永亮出掌接拳招式,知这师弟定在武学上下过些功夫,心中不觉更是喜欢。叫几位师弟将药篓置于车上,几人牵马,绕山道而行。
行走中,淳风问及永亮:
“师父他老人家可好?”
永亮道:“师父他身体特好,每月除给师兄弟们授三次大课,还分别为各坊课授。我等夜间小解,常见师父书房亮着灯光,老人家自是在深夜创研。”
淳风道:“闻山中弟子有近二百,加上百丈村家眷,恐有四五百人,够师父操心了。想必师弟是在药坊做事?”
“正是。如今山中许多师兄入朝,院、坊、殿中,有易咏、黄玉成、邹应轩、徐正荣、刘步云、薛云飞等年长师兄,在道成大师兄引领下劳作习学。正荣师兄为药坊主,今正值采药最佳季,我带几位昨年方入山门的小师弟,在近处采药,至晚必归。另有些师兄,去至深山,采名贵稀罕之药,须几日方回。云飞师兄授我轻猿功时,言说山中数从俨大师兄与淳风师兄武学修为最深,得闲定请师兄指教师弟。
淳风笑允:“得闲师兄授你心法。”
说话间,已至三清殿门,灯光下站立数十人。只闻得一片师兄、师弟呼叫声,众人迎上。灯光下,刘方永、王永和、易咏、邹应轩一帮年长师兄迎在前面。师兄弟们施礼拉手,好一番亲热、激动。
正捉手与道成师兄言说的李淳风,见三清大殿门首灯光下,秋云师姑与几位师妹正含笑看着自己,连忙上前拜见师姑,口称:
“师姑安好,众师妹安好!淳风拜见。”言说中,欲对师姑叩礼,被秋云一把拉着:
“淳风你今为朝廷命官,师姑怎受得起你跪,且不折了本姑之寿。”
“淳风虽为官员,岂能不尊长辈,山中数年,师姑关爱备至,授教颇多,弟子一刻不敢忘怀。”言说间单腿跪拜。
李淳风这一番话倒是实情,山中数年,细心的秋云知道,师兄要把淳风培养成衣钵传人,即暗中为师兄分担。除却关爱外,淳风每至医馆求教时,她均不厌其烦的给予指点。故淳风之医技,有相当部分从秋姑处习得。在山中除却先生外,秋姑乃淳风最敬重之人。
几个大师妹中,紫云最为大方,在一旁接言笑问:
“听说师兄娶了如花似玉的丞相之女为妻,此次回山,怎不把嫂嫂带回?让我等见见。莫不是金屋藏娇,怕人给抢走。”紫云言说,众师妹都低头掩口窃笑。
“师妹们见笑了,此番淳风回蜀地公干,匆忙未及,改日我定将贱内带回,看望众师妹。”
师姑笑骂道:“一群疯丫头,别口没遮挡,人淳风今为朝廷命官,小心李大人打你等板子。”
一句话引得师兄弟妹们大笑,师姑对淳风使个眼色,手指侧面观星楼:“快去吧!师兄定在等你。”
淳风转身,观星楼楼梯口,两盏灯笼光亮照耀下,先生立于梯口,手捋胡须,含笑望着这些说笑的弟子们。淳风连忙请身旁道成师兄:
“三车书典,乃圣上所赐,师兄着人送至书库存放。”逐急步跑向楼下。
观星楼前,淳风单腿跪地:
“弟子淳风,拜见先生。”抬头又道:
“先生可好?”
天罡侧身笑道:“你乃朝廷钦差,老夫一介草民,怎能受得大礼,起来说话吧!”
待淳风起身,先生方道:“好!好!”
“学生多年未曾侍奉先生,心中有愧。天、地、君、亲、师。弟子怎能不拜。”
身后的李过,自然早就仰慕天师爷爷。几步蹿上,对着正与三叔言说的爷爷,跪地就是咚、咚、咚三响叩头,口称:“
孙儿李过,拜见爷爷,愿爷爷福寿安康!”
天师俯身扶起,笑道:
“想必此后生就是淳风之侄,昨年科考中得榜眼,官授六品的李过?”
淳风一愣,旋即回道:
“正是、正是!”
“后生可造,日后多向你三叔习学吧!老夫肚饥,走,我等先用饭去,饭后回房再聊。”
众人说笑,簇拥着师兄、师父,走向饭堂。
讲堂内,灯火辉煌。这是在用饭时,先生有意安排,今夜晚课,由淳风讲述。一乃师兄弟们见面,欲问许多见闻,干脆让淳风上台言说。二为让其言说朝中之事,对弟子们给些鼓劲,淳风自然明白先生之意。昨年京考时,观中有数位师弟参试,那是先生有意安排,且无有与朝中任何人招呼。参考弟子均从剑南道衙报名,六位师弟,人人高中。开榜后,朝廷方知,剑南道及第者中,有六人是青云观弟子,此事在京师传为佳话。
一番课礼后,淳风先代朝中三十余名师兄弟,给山中师兄弟带来问候。旋即讲述了师兄们所习之学,在太医院、中书院、编修院、太史局各司、坊怎样得以发挥使用。又言说了这些年在朝中有些技艺的见闻剖析。且言说了大唐伊始,两次京考题目内容。朝廷值用人之际,如青云观儒学馆类学馆、书院,也成为朝廷选拔人才之地。倘若在坐师弟,欲成就一番事业者,必得走潜心研学这条路。为给师弟们鼓劲,他将入朝师兄们的成就,也一一举例言说。
最后又以“仁、义、道、德”为人之根本,“造福百姓,救治活人”为道家宗旨为题,言讲一番,方才散课。
一个多时辰,在口才极好的李淳风言说中度过。一阵阵的喝彩和噼噼啪啪的掌声中,淳风结束言说。人群中的袁天罡,捋须微笑,今晚淳风的演说,正是自己所需的效果。
先生书房,依然如故。不同的是,书案旁增加了两高大书架。架上堆满了笺书、桦皮、牛皮书典,想必是先生为查找方便而设。书案宽大,上面堆了几摞书稿,足有人高,必是先生所作。听道成师兄言说,老人家这两年开始闭关,定是在研修高深学问。
为先生奉上茶水后,淳风恭立,先生笑道:
“坐下说话吧。”
淳风从怀中取出两帧绢幅,先将其中一幅,双手置放先生案前言道:
“此为圣上赐书明细,请先生过目后,交与道成师兄留存。”
袁天罡立时浏览起来,一旁袁道成也探头观看。
逐一观看后,先生笑道:
“要是为师猜得不错,此三车书典,定是你入库亲选。因这些书,均是山中书库无有之典。就这诸部算经,竟有三十余版本。虽内里无有真迹,然宫中之物,必然久远。今既为我用,更会助你校正修改。”
淳风笑答:“正如先生所言,圣口既开,淳风自然用心挑选。有些绝版书典,在报与圣上时,弟子还怕圣上骂我贪婪。不曾想,林相言告予我。圣上对所报书册看都未看就言,世间孤本,交由袁天师留存,再恰当不过。闻言后我方后悔,何不再拉上几车。”
“你也别太贪心,倘若你要,李世民定会给予,你那卷黄绢又是什么?”先生问道。
淳风捧起黄绢,躬身奉上:
“此为圣上对先生之封赠,请你老收下。”
“哦!什么封赠?”
袁天罡双手接过,将黄绢展于桌上,只见上书“活神仙”三字。字体苍劲,正是今圣手笔。下有两行小字,国之高山,道之泰斗,天师惠存。‘昆黄子’李世民封赠,大唐贞观十二年季夏。旁盖一‘绛真’玺印。
李淳风也探头观看。在接得此绢时,因是圣上赠与先生之物,自不能展看。只知这丝绢乃是最昂贵之物,由太史局下辖江南道丝坊织造,与时下蜀锦齐名。此上等丝绢,仅皇室拥有,民间绝无。若要论价,恐得寸锦寸金,故一直贴身而置。只听细观后的先生笑道:
“好绢!好字!好东西!大唐皇帝赠与老夫一护身符,谢主隆恩!”
淳风见先生高兴,逐把圣上赐封经过讲述。先生听后笑道:
“今圣是觉有欠于老袁,方有此为。”
淳风对先生问道:“这落名昆黄子莫非是圣上道号?”
“正是。李世民习学道学,怀念昆仑,自名道号‘黄龙天子。’然觉此号有妄自尊大之嫌,即改道号为‘昆黄子’将‘龙’‘天’二字隐去。习道昆仑山,起源昆仑,即为‘昆黄子’。世间极少人知他道号,更无人知晓其意,老夫也是早年与他闲聊时方知。”
言说后的先生,又低头细观一阵,抬头对淳风问道:
“不知淳风是否细观,此幅封赠倒是相当讲究,说明今圣颇费了些心思,也是对老袁之尊。”
“因乃圣上赠与先生之物,令臣子转授,不得先生允准,弟子怎敢偷窥。此丝绢乃当世极品,淳风自是识得。”
“说得好,此绢为江南道织坊所造,你掌管太史局,自知它为寸绢寸金。绢上书字,今仅‘微山’之墨,方不浸染,圣上自是使用了‘微墨’。李世民书法,自成一体,确也不错!奉老夫为‘国之高山’、‘道之泰斗’,虽然过誉,然是一番尊崇。落款道号昆黄子,李世民是放下了九五之尊。记得道兄马源回曾言,李世民离山时,曾赠他道号‘绛真’,他却未用。他自名道号,世间仅有我知,故尔冠名‘昆黄子’,后又书‘李世民’,意为与老夫为交心之人。‘绛真’之印,是为不忘师恩,以晚辈自居。这绛真二字倒有一说。当年道兄马源回知他日后会重道信佛,赐与‘绛真’,既是道号,又是法号。好一帧封赠,老夫谢过,定当用心保留!”
言毕的先生,边收卷绢赐,边自语道:‘想必岚枫师弟已观此绢,他定知圣上用意。’
“啊!林大人乃先生师弟?你等前辈,把淳风瞒得好苦!”
先生哈哈笑道:
“你等入朝为官,知晓房玄龄、林岚枫、魏征等人与我关系,岂不枉自作大,给自身引来麻烦。你今离朝外放,它日回朝时日极少。为师今晚高兴,索信将我与几位师弟之事告知,且将我与今圣之缘告知吧!但你切勿言说外传。”
淳风连忙躬身回应,弟子定当守口如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