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千帆可曾知道,许隽没来得及收到这张明信片?
他又可曾知道,她选择旅游记者做职业,不过是为了完成许隽未竟的遗愿,替她收集世界各地的明信片,到雪域高原丈量凡人肉身和神祗间的距离。
忽然一滴眼泪正好落到“隽”字上,她急急地去擦,生恐沾污了明信片,谁知一用力,差点把整个“隽”字擦烂,心下更是悔疚不止,眼泪决堤般地涌出来。
许隽,对不起。
对不起,许隽。
她心底翻来覆去地念着这两句,你可知道,我终于见到寄这张明信片的人,却没有勇气,把这张明信片还给他。
第二天起来时又变成熊猫眼,拎着一行李箱的化妆品去公司,分派完毕后习容容随口问道:“阿三你自己买什么了?”
贝菲摸摸后脑勺:“忘了。”
票务部的两个八婆神色诡秘地笑道:“阿三现在哪还需要自己买呀,这种外国的地摊货,入不了阿三的眼……”
趁着公司的八卦小姐们都在,贝菲笑嘻嘻地朝习容容道:“容容,拜托你娘亲,再给我物色几个传说中的精英分子吧?”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阵倒吸冷气的声音,习容容下巴都差点掉下去,反应过来后干笑两声:“好啊,我回去问问我妈,再帮你安排。”
这句话效果十分震撼,大家躲躲藏藏掩掩饰饰带着关切的眼神让她觉得有点好笑,也许我该庆幸我人缘还不错,贝菲想。大家想当然地认为是她被甩了,关系稍好点的还劝她“别憋着,闷在心里对身体不好”,她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解释:“我没事,真的,我很好……”
酒醉的人从来不承认自己醉了,她这样的解释更令人同情,即便当初嫉妒她飞上枝头的人,此刻也暗暗在心底诅咒凌千帆玩弄女性不得好死。公司的男同事女同事争先恐后地约她周末出去玩,生怕她落单,这家KTV有优惠,那条街上新开了川菜馆……她拍着习容容嘿嘿两声:“通告这么多,我正式宣布,委托习容容同学全权替我处理所有通告,你们慢慢排期!”
关上办公室的门,习容容揪着她准备三堂会审,贝菲两手一拍笑道:“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我知道你要问什么,可是我现在真的累了,我搭了一天的飞机加一夜的火车,连家都没回直接来公司了,拜托姑奶奶你先饶我几天吧?”习容容欲言又止,看了看外面才低声道:“你不是说去找杨越的,找到没有?”
贝菲默然不语,半晌后苦笑道:“也许我们都需要一个新的开始。”
“他——那种人你还找他干嘛?”习容容忿忿不平,“早说你们不合适,你偏不开窍,非要和他抱在一起死!你想通了就好,嗳——我怎么听陈秘书说,法拉利是今天回来,你去墨尔本,有没有遇见他?”
岂止遇见,贝菲呶呶嘴,自嘲道:“关我鸟事。”
习容容点头称是,又说花花公子是靠不住的,咱们凡夫俗子,还是找个老实本分的人,柴米油盐是正经。贝菲哼哈两句算是答应,又想着不知道杨越现在怎样,但愿凌千帆说话算话——想到这一点她又稍稍安心,至少凌千帆是千金一诺的人。
下午凌千帆过来公司开会,贝菲也有份列席,原来是公司和PL Travel Press那边在合作细节上早谈得差不多了,只因方圆实业这边近期事务烦杂,所以很多事情办起来手续繁复。墨尔本那边Lawrence Miller的公司办起事来却是精悍快捷。凌千帆的意思是希望等合同一谈成,这边的运作可以立即开始,所以许多筹备工作需要先行。
落实到贝菲头上的工作,便是协助人力资源部招聘户外探险方面的人员,标准之一是至少走过一条入藏线路。按照惯例这两年来此类出差都是贝菲带队的,今年自不例外,散会前凌千帆突然说了一句:“三藏线里开发得最好的是滇藏线,二月份我们就要派人考察滇藏线,这第一条线路的考察情况,关系到公司以后能否和PL长期合作下去。我的第一个要求是稳定,不希望中途出现任何临时性的人事变动,所以想确定一下,参与和PL合作项目的相关人员,能否保证这一点。”
新的考察队员还没招聘进来,目前确定的领队只有贝菲一个,他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其实不过是在问贝菲一人。贝菲微垂下眼,没人和钱作对,苏晚辞职后她的职位直接升了一级,照理说明年还有加薪,现在经济危机当前,没有一定把握谁会主动跳槽?每天见到凌千帆固然不那么爽快,可是……凌千帆名下并不止方圆天地这一家公司,之前也听说是这边的新业务没有上轨道,所以凌千帆暂时坐镇,再过一段时间他应该不会这么闲才对。这么一想她便答:“我没问题,招聘的时候也会注意这方面的条件。”
凌千帆有意无意地笑笑,她马上低下头在备忘录上乱画几笔,做认真领会会议精神状。
周六又去老人院,汪筱君精神不错,一件浅蓝色的毛衣织得差不多,剩下领口和袖子,汪筱君在她身上比比,问道:“小菲,你喜欢米老鼠呢还是史奴比?”
贝菲瞅瞅床头柜上搁着的照片,许隽穿着一件藏青色的毛衣,用粉红的毛线绣了一个米奇,明眸皓齿、笑靥如花。她叹口气回头笑道:“米老鼠吧,干妈。”
从汪筱君那里出来后又和几个护士聊了聊,听说老人院新请了好些看护,这自然是拜凌千帆的赞助所赐。因为汪阿姨的轻微精神病,贝菲每次都少不了嘴甜地和看护们聊聊,让她们平时多多担待——她对精神病院的情况略有耳闻,正常人进去了也能被折腾出病来,她可不想汪阿姨被送到那种地方去。
照看护们所言,汪阿姨最近气色都不错,就是有一次不知为什么,抓着新来的一个小姑娘骂狐狸精,贝菲心里咯噔一下,这种情形以前倒是没见过,什么时候得去看看怎么回事才好。正想着,远远看到凌千帆在停车,顺着草坪旁的小道走过来,路只有这一条,避无可避,她紧紧肩上的挎包,扬起个笑脸:“刚才干妈还问你怎么不来呢。”
凌千帆面色疲倦,颇为力不从心:“这两天比较忙。”
贝菲大致也猜到出了什么事,听说方非尽家里的地产公司经济上出了些问题,以凌千帆和他这么铁的关系当不至袖手旁观。她点点头淡然告辞,转身时听凌千帆轻声道:“我联系了几个医生,准备给汪阿姨好好地检查一下,现在她这个样子总不大好。”
她好像哪里被蜇了一口,强力反弹起来:“你又怎么知道她现在这个样子不大好呢?把她治好了,让她面对自己丈夫出轨又坐牢,女儿自杀的现状,她就会高兴一点?刚刚我听看护说汪阿姨最近情绪不好,你让她安安稳稳过几天日子好不好?”
凌千帆未料到她反应如此激烈,笑着解释道:“夫妻哪有隔夜仇?我找人在大连查过,许叔叔和汪阿姨以前是出名的模范夫妻,千桅那天说的事……也过去这么多年了,不管怎么样,十几年的夫妻,总是有感情的。许叔叔这几年表现不错,有几次立功加分,我正请人准备材料给他争取减刑,估计明年春天就可以出来了。老年人还是有个伴比较好,住在老人院里总不是个长久之计,她一个人在这里,我们不可能一周七天的陪着,她没有人说话聊天自然情绪不好……”
“你不如说,纸包不住火,你照顾得久了,家里的爷爷姑妈自然就知道了,到时候又伤了他们的心!你不方便,我方便,我不介意照顾干妈一辈子!”
凌千帆被她劈头盖脸地吼下来,先是茫然不解,惊愕片刻后却笑起来,还笑得越来越开心。他笑得开怀,倒把贝菲搞得莫名其妙,盯着他看怪物似的看了半天,凌千帆才微哂道:“你针对我。”
贝菲愣了一阵才明白凌千帆的意思,原来他臭屁起来也这么自以为是,她唇角一努就准备刺他两句,凌千帆却赶紧转移了话题:“病了就该找医生治,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约的医生明天过来,你有没有空?另外我想找你和贺院长谈谈,请她在康乐楼给汪阿姨另外拨一间房,方便以后治疗。”
贝菲满心的不是滋味,脸上僵了半天才挤出个嘲讽的笑容:“你不如好人做到底,何必遮遮掩掩?明天我有约,不妨碍你这个正经女婿表孝心!”
她说完便加快脚步往外冲,天上没征兆地落下几滴雨来,凌千帆跟着跑出来:“下雨了我先送你回去?”
“不用你管!”她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起来,凌千帆取车出来跟在她后面叫她上车,她瞪了他两眼继续往前跑,雨顷刻间如瓢泼地下来了。老人院地段偏,公交站连个遮雨的都没有,她任凭凌千帆在后面按着喇叭叫也不理他,好不容易等来一辆公车,也不看是到什么地方的她就冲了上去。上车后才发现坐错了车,回头看见凌千帆的车在雨帘中转向远去,发梢的雨滴顺着脸钻进脖子里,她冷不防打了个喷嚏,看这样子明天不定要感冒。
第二天果然就感冒了,正好周日习容容又委托娘亲给她安排了一桩相亲,中午习容容打电话过来提醒她,听到她话中的鼻音吓了一大跳,问她要不要改期。贝菲望着天花板,觉得吊灯都张牙舞爪起来,强忍着说择日不如撞日,还是今天吧。她一古脑地把这一切罪责都推到凌千帆身上——如果不是他,她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的亏欠杨越?如果不是他,汪阿姨不会到现在还痴痴呆呆疯疯癫癫,好不容易现在汪阿姨把过去忘得七七八八了,他又跳出来要给她治病,治病?对汪阿姨来说,痛苦的清醒难道就真比混沌的糊涂来得好?
我怎么又想起这个祸水,她狠狠地摇摇脑袋,头又痛起来,不想了不想了,她的生活一定要和这个祸水一刀两断,彻彻底底的断掉。有他在就没好事,她早已一无所有,现在连干妈也不是她的了,她越想越委屈,出门的时候对着穿衣镜大吼了一声:“我要结婚!我要和你一刀两断!看你还怎么祸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