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这么尖刻的字眼,脸上的笑容还是灿若春华。她禁不住恼恨,原来自己的段数还是不够,至少不够他这么高,他这样说话的时候,她心底居然还有个地方像被剜了一刀那样疼。她真想拿把刀在他心上也剜上一刀,再把他这张桃花脸划个鲜血淋漓,然而她终究畏首畏尾,不敢拿杨越的前途来做赌注,只能不咸不淡地说:“可不是嘛,我除了找你撒气,还能找谁呢?”
凌千帆不说话,隐忍许久后终于不甘心地笑道:“如果能换一个角度,你不妨这样想:第一,杨越并不是一个有勇气的人,至少没有你追他到这里的勇气;第二,我会认为杨越是一个审时度势的人,至少他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重,什么人惹得起,什么人惹不起。但显然你并不这么想,你只会觉得杨越是被逼无奈才放弃你,而我卑鄙无耻,我仗势欺人,我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不择手段!”
贝菲想反驳他,转念一想,杨越是什么样的人,又干他什么事?她冷笑着不说话,凌千帆不怒反笑:“你现在敢跑到我这里来撒气,不就是拿准了我舍不得把你怎么样么?你就没想过,那些事如果都是我的手笔——我要真的不择手段,我能怎么对杨越,不也能怎么样对你吗?”
不愧是舌粲莲花,蜂窝煤也能被他说成是白的,贝菲微讽道:“你当我三岁小孩?许隽的家世也不算差了,都入不了你姑妈的法眼;我要家世没家世要长相没长相,反而能劳动你姑妈的大驾,你不觉得这个逻辑太可笑了吗?”
凌千帆笑笑不说话,窝进书桌后宽阔的紫藤木椅,极悠闲地摇晃起来——那是凌千帆极喜欢的椅样,在婺城时他曾提起要给老人院整饬设备,带着她去家具城,便试过几款类似的藤椅。那时他窝在椅子里摇来晃去,极惬意的模样,像自娱自乐的大孩子,还把她往怀里拽,说要试试哪个椅子够结实——那时她还骂他走到哪里都精虫上脑……
她张牙舞爪的气焰顿时都消下来,凌千帆懒洋洋地缩在椅子里,自嘲笑道:“我承认在原则许可的范围内,我会使用所有可以使用的方法,动用一切可以动用的资源,把你留在我身边。但是看来我所有的努力都失败了,我那天看到你……”他指指贝菲颈上的伤痕,眼神蓦然黯下去,“我想象不出……你到底……这个结果对我来说,确实不好接受。但是……贝菲你太看轻我了,你既无心我便休……强求又有什么意思?你为什么不想一想,如果杨越有你一半的勇敢,也许……”他又摇摇头笑道,“算了不说这些,再说下去我又多一条背后诋毁的罪名,不论如何我尊重你的决定。你知道那天千桅为什么和我吵架吗?千桅她一直喜欢杨越,我劝她放手她不肯,因为我曾经答应过她,在婚姻大事这方面绝不勉强她。我现在告诉你这些没什么别的意思,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尽过最大的努力来挽留你。ok……你不愿意,我接受这样的结果,祝你幸福。”
这番话耗费他许多的气力,他神色微颓,迎着贝菲怀疑的目光,摇头苦笑:“我不知道为什么姑妈和爷爷会有这样的安排,”他想想又说,“前两天千桅和我吵完架,姑妈问我是不是一直都恨着他,还说……”
想起那日姑妈竟涕泪交加地给他道歉,凌千帆不禁慨然,他清清楚楚地记得姑妈说的一字一句,这么多年来他从未见过姑妈这样软弱:“千帆,我知道你恨我,要不是我那时候去逼那个小姑娘,你现在说不定,说不定——又怎么会这么多年,连正正经经的女朋友都不肯交一个。都是姑妈的错,以后你喜欢什么,我绝不拦你,那个叫贝菲的小姑娘,你是不是——”
他急忙止住姑妈的话头:“没有的事,姑妈你别想多了,我还年轻着呢!”然而姑妈不肯信,以为他不肯掏心窝子和她坦白,他无力扭转姑妈钻牛角尖,只是心中凄苦——如果姑妈十年前肯这样想,结果又会如何?
现在她想明白了,极力撮合他和贝菲,却不知贝菲心底认定的人,并不是姑妈心中无可挑剔的侄儿。
有些时光错失了,便不可能再寻回,如同覆水难再收。
然而贝菲目光警惕,显然不肯相信他,他无奈摊摊手笑道,“姑妈也是因为想做一些补偿,反而操之过急。如果因此对你造成麻烦,我代我姑妈向你道歉。”
“你那么多绯闻女友,走马灯似的,每次你姑妈都这样大动干戈吗?”她想不通,凌千帆的绯闻女友多得数以打记,从偶像剧明星到电视台主持人不一而足,凌玉汝每次都这样“关怀备至”吗?
“你现在该明白,那时候我为什么希望你配合我了吧?姑妈习惯了我这样,所以……我也是刚刚才知道,她听说我让嘉谟给媒体的朋友打招呼,觉得你也许是格外不同的那一个。”他顿了顿又继续道,“真的很对不起,因为我过去犯的错,给你造成这么多麻烦。”
他越说越客气,贝菲渐有些松动,凌千帆又道:“如果你还不相信,我可以送你和杨越一起去德国,姑妈这边我会解释清楚,怎么样?”
提议看起来很诱人,可是……凌玉汝真如他所言,是想补偿他所以操之过急吗?她不敢相信。
她不相信,正如她不相信一个手染满鲜血的人,放下屠刀就可以立地成佛一样。凌玉汝十年前可以让许隽家破人亡,今天一样可以玩死杨越。人活在世上,命如蝼蚁,真是一件悲哀的事情,更悲哀的是,所有这些对于凌千帆来说,可能只是他姑妈对他稍微过头的关爱而已。
比如许隽死了,他只能在事后留两滴同情的眼泪,照顾一下汪筱君,甚至还不敢让凌玉汝知道——他年纪不小,羽翼早丰,所有的出发点仅仅是不愿意让长辈难过。
她敢拿杨越的前途来开这样的玩笑吗?
“不用了,”她声音里竟有些哀求,“你送杨越去德国吧,别为难他。”
漫长的沉寂后她听到凌千帆艰难地答了一句好。
翌日清早她一个人坐车去市区,随意转转墨尔本几个比较有名的景点,比如皇家展览馆、墨尔本旧监狱等等。墨尔本的旧监狱在罗素街和维多利亚街的街角附近,仿英国伦敦Pentonville监狱的泛黑蓝石建筑,已有百余年的历史。光看介绍,形容得和渣滓洞白公馆似的,参观后贝菲才哑然失笑,这比起我们老祖宗的酷刑可差远了,恐吓作用实在有限。三层的单人牢房阴冷潮湿,不知怎地,竟给人一种庄严肃穆的感觉,贝菲望着这个已成为旅游景点的旧监狱,脑中不期然浮起凌玉汝略显瘦削的面容,思源老人院汪筱君痴痴木木的模样,还有杨越的母亲……
人犯了罪,然后被关到监狱,可不在监狱里的人,就都是无罪的吗?
阴风恻恻,这样的地方真是抑压,仿佛任何人到了这里,心上都会沉沉地压上大石,泛着青苔黑尘的大石,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仓惶离开,好像再多呆一刻,她就会被锁入这冰冷的铁窗,对着四角的天空,得不到自由,得不到解脱。
晚上她架着相机拍下几张兰花草田的夜景,这真是一个美丽得令人心醉的地方。透过她房间的窗户,沉静天幕上的一轮圆月清晰得仿若触手可及,微蓝的花田涂着一层皎洁柔和的光芒,静谧的夜里偶尔传来鸟鸣声。她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鸟,披着莹白的月光,穿过布里斯班红胶木,发出阵阵悲鸣,叫得人难以入眠。
微蓝中有一个白色的身影,她拿起手机,通讯簿中移到杨越那一项,却还是没有拨下去,她使劲地掐着手心,攥出一道道的红印子来。走的那天杨越没有来送她,送她去机场的是凌千帆,他简明扼要的交代对杨越的安排,因为还不到入学的时候,他准备先送杨越回北京,安排好了医院。她看凌千帆说得坦然,连他看不顺眼杨越这一点也丝毫不避讳,但还是尽力给杨越最好的安排,她这才稍稍放心下来。
飞机在跑道上逐渐加速,在离开地面的一刻她感受到强烈的向心力,也许凌千帆在事前确不知情,她想。可他当年又何曾知道会害死许隽?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不管你再怎么强调你无心之失,你并无此意,都不可能扭转时空让一切重头再来,于是这一切理由都变得于事无补。
世间事并无如果,只有结果。
她坐在靠窗的位置,拉开小小的窗帘往外看,城市的高楼大厦变得如积木一般大小,看不见车水马龙,辨不清熙熙人流,从这个高度看下去,一切都变得那样渺小。
临登机前凌千帆朝行李箱塞进一个精致的天鹅绒盒子,交代她回来后再看。回到家从行李箱里刨出来那个盒子,掀开来竟是那天晚上凌千帆拿给她看的明信片,厚厚的一摞,静静地躺在丝绒缎上。
只是多了一张墨尔本本地的明信片,印着雅拉河王子桥的夜景,反面墨迹尚新:
请你相信,抛开所有的人情物事,直到此时此刻,我仍真心诚意地希望和你共同收集世界各地的明信片。
签名仍是遒劲飞扬的一个Lynn。
她又拉开抽屉,端出另一个四四方方的铁盒子,里面是按时间次序摆放得整整齐齐的一摞明信片。
阿格拉的泰姬陵、汉城的昌德宫、和厦门一水之隔的鼓浪屿……指尖还残余着那些曾经抚过的断垣残墙的触感,鼻间还能嗅到康定阳光的味道,脸上还有透过郁郁葱葱的枝叶散下来的阳光的温度。一张一张地翻下去,每张明信片都是一段别样的心情……她把最底下那张明信片翻过来,边角印着“Golden Gate Bridge”的花体字,右边密密麻麻地写着英文的地址,左边是刚劲有力的钢笔字,寥寥数语,并不是平常的祝福:
隽,
你说想知道我生活的地方是什么样子,专程买了张明信片寄给你看看。
印的是旧金山的标志金门大桥,举世闻名的自杀圣地,不过你大可以放心,我是一定不会跳下去的。
愿君珍重,吻你万千,寒假见。
落款是:Yours Lynn。
她攥着明信片,已是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