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飞机后给杨越电话,不知道为什么没人接,她正踌躇着不知该如何找人探问,远远的林荫道上开过来一辆深杏色的SUV。贝菲连忙往一旁让了让,寻思着用蹩脚的英文组织出两句问话,不料主驾驶的车窗慢慢地摇下来,一张熟悉的面孔露出来:“贝菲,你怎么在这里?”
惊恐中那句“Execuse me”也压在舌下,她傻在路旁,看着凌千帆从车上下来,方才的诧异已被他掩下,凌千帆取出折叠轮椅,打开后车门扶下一位老态龙钟的老者。左侧的车门也开了,跳下一男一女,穿红T恤的女孩年轻活泼,在她身后下车的年轻男子在看到贝菲的一刹那脸色陡变,难以置信和震惊的情绪交替出现,僵硬的面上神色莫辨。
“千桅,你推爷爷进去,我有点事。”
凌千桅笑得诡秘,低下头朝老者低声道:“爷爷,万里寻夫的孟姜女来了哦,我看过报纸,这是最新一号,既不是玉女明星也不是银行千金——我看肯定有问题!”
老者颤巍巍地抬头瞅贝菲一眼,艰难地点点头,似是和她打招呼,贝菲愣在原地半晌说不出话来,等回过神来时眼前只剩下凌千帆一人。她转过头去看到杨越和凌千桅态度甚是亲昵,言谈甚欢地一起推轮椅进去。进门前杨越回头看了她一眼,警惕、受伤,还有些别的什么,远远的她分辨不出。
也许是怨恨,她想。
“你怎么会到这里来?”凌千帆闲闲地靠在车上,好整以暇地问。
贝菲别过脸讪笑道:“来找你呀,很惊喜吧?”
凌千帆没搭腔,贝菲拍拍额试图让自己冷静地想想现在的情形,眼角余光却扫到凌千帆噙着浅笑,静静地看着她。她又干笑两声,凌千帆歪头下来,附到她耳边低声道:“我会当真的。”
贝菲如触电般的退开一步,凌千帆似笑非笑的,眸中微显暧昧。贝菲转脸看到一望无际的兰花草田才稍微清醒过来,嘻笑道:“我刚到墨尔本,当然要四处游玩一下咯。我在旅社问附近有没有什么值得推荐的农场参观,别人介绍了这里。”
凌千帆轻轻地哦了一声,似乎在心底考量这句话的可信度,贝菲倒吸一口气,暗自佩服自己的急中生智。既然指路的人都知道这个农场的标志是蓝色的兰花草田,想必是有一定的知名度,胡诌几句应该也不至于露出马脚。
默念一百遍“我是来参观游览的”之后,贝菲鼓起勇气抬起头,凌千帆正望着她笑得格外灿烂,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看来我们真是天涯海角都能碰到一块,缘分啊,嗯?”
贝菲皱着眉全神戒备地盯着凌千帆,却听他轻轻问道:“那参观之后有什么感想?”
“钱真他妈的是个好东西,你简直就是新时代的大地主!”
凌千帆自嘲道:“可惜有人不肯当地主婆。”贝菲不敢接腔,良久后又听他轻声问:“好看吗?”
贝菲一愣,凌千帆正指着那一望无际的兰花草田,声音轻柔得如夏日的微风。贝菲点点头实话实说:“很好啊,我从来没看到过这么大一片兰花草呢。”
“你住哪里?”
贝菲又是一愣,未经思索报出青年旅社的名字,凌千帆点点头道:“既然都来了,我总要尽一下地主之谊吧。等会儿吃了饭我和你一起去旅社取行李过来,我这里有客房,怎么样?”
他口里问着怎么样,却完全是肯定的语气,贝菲婉拒道:“不好再麻烦你,我看刚才你妹妹好像都有点误会,要是让你爷爷再误会可就麻烦大了。”
她语气迅速冷却,凌千帆无奈道:“那你有空多过来玩,我可以给你当个导游,游览一下墨尔本,今天先在我这里吃个便饭?”
他一退再退,贝菲难再推却,况且脑子里还晃着杨越的那双眼,便点点头跟着他进门。别墅的设计很别致,十字型的白石长阶慢慢地伸展上去,室内装饰也颇为典雅,地毯是猫眼绿的,沙发是深墨绿的,格架上摆着贝菲完全认不出价钱的青花瓶。整个客厅沉静而又不显压抑,从半开式的一面落地玻璃墙正好可以看到外面与天际相接的兰花草田,巧妙地将室内与大自然揉合在一起。
沙发上坐着个面容瘦削的中年女人,憔悴却不掩眉宇间的英气,看到凌千帆进来便起身笑道:“千帆,你的朋友?”
“嗯,姑妈,我给你介绍,这是我在婺城和阿寒收购的那家公司的同事,她正好休年假到这边旅游。贝菲,这位是我姑妈。”
贝菲条件反射般地挤出满面笑容和凌玉汝打了招呼,等凌千帆领她上楼,她方压低声音问:“你有几个姑妈?”
凌千帆斜瞥她一眼,不动声色地微点点头,贝菲马上明白,这就是凌千帆跟她提到过的那个姑妈,逼死许隽的那个姑妈,凌玉汝。她忍不住转过脑袋又看看在沙发上看杂志的凌玉汝,倦怠中不掩雍容,她挪着步子却没法转开头去,这样一个人,她没法和杀人凶手四个字联系在一起。
“爷爷最近身体不好,姑妈回来看他,”凌千帆简单地同她介绍,“我家里人不多,刚才那是我妹妹和杨越,哦,杨越是我们家的家庭医生,爷爷身体不好,请了好些医生照顾,只有杨越是跟着我爷爷住在家里的。另外有几个老工人,园丁、厨师……”上楼后凌千帆介绍爷爷凌兆莘和妹妹给她认识,凌兆莘两鬓斑白,说话甚是艰难,只能靠比划手势和人交流;凌千桅跳脱活泼,跟凌千帆抱怨上个月买的面霜不好用、前天钓鱼没什么收获……
凌兆莘比划很久的手势,贝菲看不太明白,凌千帆解释爷爷这是邀请她留下来做客,贝菲瞅瞅杨越,记得以前他还教过她简单的手语,难怪凌兆莘出门要带着他。吃饭时一家人和乐融融——凌千帆在家俨然是一副家长的做派,虽有姑妈和爷爷在,大小的事情却都会和他交待,询问他的意思……一句话,这个家庭看起来和睦得让她难以想象。她原来去习容容家蹭饭,习妈妈也常常拿她做榜样,笑骂习容容这不是那不是,其实是心疼到骨子里去了。凌玉汝很照顾凌千帆的情绪,对她也很和气,和她想象的模样全然不同。她原来以为,会使出百般手段逼迫凌千帆和许隽分手的,定是封建社会里的那种恶婆婆,谁知凌玉汝很和蔼,亲切地问长问短,这倒真是她意料之外的事。
最奇怪的莫过于凌千帆,他往常一紧张便会微捏指尖——当然凌千帆其实少有紧张的时候,只是他一不自然便有这样的小动作。她现在却分明发现,凌千帆捏着筷子的手骨节凸起,如临大敌,他仍是温言浅笑的,那闲适的笑容看起来和平时毫无二致,却隐隐让她觉得有些不同。
她对凌千帆生出莫名的同情,这情绪来得让她自己都莫名其妙,可惜现在她也是满头包,真没时间去仔细思考凌千帆美满的家庭内里到底是怎样。杨越也在饭桌上,绷着脸一副和她不认识的模样,她稍稍冷静下来,难怪那天杨越开口便嘲讽她和凌千帆的事,原来他根本就在凌家工作。那她和杨越的事,凌千帆知道几分?她和凌千帆的事,杨越又知道几分?
吃过饭她借口想在农场四处转转,凌千帆说要给她做导游,她稍稍推拒,凌千帆竟也没再强求,想来这是在家里,他不好祭出私下时那般无赖的嘴脸。
“恭喜。”杨越面无表情地站在花田田埂上,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
贝菲不解地重复他的话,恭喜?
他不自然地笑笑:“你是凌少这两年第一个带进门的女孩子。”
贝菲登时就恼了:“你以为我是过来找他的?你……我打过电话给你说过我会过来找你的!”她伸手去拉他,他缩缩手却终于还是没有拒绝,她牵着他的袖子低声道:“你告诉我你想我怎么样,你说我这一生也弥补不了你,现在我过来了,你要我怎么样,只要你开口。”
杨越皱起眉盯着她,贝菲的表情越发的可怜兮兮,和往常每次闹别扭一样,杨越全副的武装在她这小模小样前总是溃不成军。许久后他才别过头去,低声抗拒道:“我没想过你真的会过来,我跟你开玩笑的。”
贝菲伸手环住他,他想挣脱,拍了她的手两下,她牛皮糖一样黏着他,他终于放弃,任由她环住自己,些微恼怒地问:“你到底要怎么样?”
“该我问你才对,我一直以为你去了慕尼黑继续读书,谁知你一个人在凌家做家庭医生,难道你这一辈子都呆在凌家?凌少的爷爷身体不好,你能给他做一辈子家庭医生,你再也不准备上手术台了吗?”
“我不用你来关心!”杨越低声恼恨地吼她,想从她怀里挣脱,贝菲拽着他的手怎么也不放。杨越被她纠缠得没有法子,反手把她双手锁在身后,带着极隐忍的怒气:“你玩够了没有?”
“没有没有,”看到他总算肯多说几个字,贝菲喜上心头搂着他便往他身上跳,杨越气急败坏,想丢下她又怕真摔到她,贝菲搂得寸进尺地环上他脖子笑道,“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
杨越浑身不自在,一把把她扯下来,转头在田埂上坐下来闷声道:“别往自己脸上贴金,谁舍不得你了,你现在死在我面前我都不会掉一滴眼泪!”
“我知道我知道,”贝菲在自己身上摸出钥匙,上面挂着一柄袖珍匕首,她拔掉刀鞘,指着自己的脖子笑嘻嘻地向杨越道,“真的一点都不心疼?”
刀锋往里轻轻一按,几粒血珠子从她雪白的脖颈上渗出来。
杨越登时吓得面如土色,拉开她的手低头去吮住她的伤口,不知道多久才止住血,伤口上麻麻痒痒的,是他辗转的轻噬。他的唇冰凉得厉害,十二月的墨尔本,蓝天白云,水流花开,阳光明媚的夏日,她却察觉不到丝毫的暖意,脖颈上冰凉濡湿,是他的唇,和他的泪水。
耳畔只听到他强忍的低咽:“我恨你,我真的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