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静静地看着凌千帆的脸色灰败下去,如三月的桃花纷纷坠地,顺着水流飘到她看不见的地方。她轻轻地从凌千帆办公室退出来,门锁带上的一刹那听到里头噼里啪啦的声音。凌千帆的办公室出来是长长的走廊,她低头看看请假单上龙凤凤舞的“Approved”和凌千帆帮她多加的两天假,步子陡然沉下去。正拐弯进办公区,迎面撞上一个人,她脱口而出一句sorry,那人却很热情地和她打招呼,原来是陈嘉谟。她扯出个笑容,陈嘉谟看到她手上的单子还问:“哟,阿三姐,这是要去哪儿啊?”
“找一个老朋友,有点事。”
陈嘉谟一脸神秘莫测的笑容,把她招呼到一旁低声道:“阿三姐,咱们凌少这两天是不是气不顺啊?”
贝菲只觉得倦,敷衍地笑笑:“我哪儿清楚,你才是他秘书,还有……我很老吗,干嘛老叫我阿三姐?”
陈嘉谟满脸堆笑:“那你说我该叫你什么呀,我们凌少这两天气很是不顺,他昨天晚上要我处理一下那些杂志报道的事,我早上跟他说阿三的事情办好了,这不是公司里大家都叫你阿三么?谁知道他劈头盖脸一顿骂,说你什么人啊你也配叫人阿三?这可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阿三姐你教我几招,我这又要进去,还不知道什么事呢!”
你什么人啊你也配叫人阿三,贝菲捂着脸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刚才凌千帆叫她什么来着?他最是审时度势的人,他叫她贝菲,他安静地退后一步,等着合适的时机再走上来。
可惜两条直线最多只有一个交点,他们早已在交汇处相遇过,今后只会愈行愈远,不会再有另一次机会。
她颇义气地拍拍陈嘉谟的肩膀,讪笑两声:“大兄弟,辛苦了哈。”
陈嘉谟扁着脸,不好追问她,只好笑笑扯两句闲话进办公室去。办公室里的家长里短传得最是迅速,以前陈嘉谟和她耍宝,大家看习惯了也不当回事,今天不过闲谈两句,却更做实了她和凌千帆的绯闻,回办公室这一路上,一些同事看她的目光竟有些敬畏了。
趁着午休的空档订机票,去墨尔本是取道上海飞最快捷,谁知从网上一查只剩下无折扣的头等舱位,无奈之下只好取道北京飞悉尼。飞快地心算一下,多花一天的时间,剩下两千多块钱,倒是划算,于是又打电话给火车票订票点,让人下午送临客的票过来。订完票后去给周总监汇报近期工作,周总监照例关怀了两句,忙完这些事情开始看今天没处理完的邮件,这才发现公司的八卦传到了多么可怕的地步。
以前她自己就是公司的八卦天后,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她的千里眼顺风耳,甚至偷偷地做了个邮件列表,工作无聊之时互相小范围内聊聊八卦图个轻松——比如据说张家的小三去找正室摊牌了,比如方大少约苏晚看电影又遭拒了……今天这样的大事,自然八卦邮件列表里是少不了的。然而第一个开头的人一时疏忽,发信时竟忘了把她从邮件列表里剔除,于是她看到Outlook里十分华丽的一串邮件,关键词不是阿三就是法拉利。她该庆幸的是,群信里谁也不好意思把话说得太难听,至多不过是关心一下她和法拉利怎么勾搭上、开始多久之类的琐碎事,至于那些字面下各不相同的揣测,她也懒得去细想。大概从两点开始有人意识到贝菲也在邮件列表里,后面便陡然清净。
对着近百封八卦邮件,她终于知道,原来聊别人的八卦永远都是这么轻松,随手撒出去一把盐,反正是落在别人的伤口上。
下班后走到公交站,凌千帆的跑车张扬地停在那里,还摇下车窗来示威地朝着她笑。后面的公车司机探着脑袋问候凌千帆的女性长辈,凌千帆却头一回罔视社会公德,不咸不淡地笑:“我要求一个明确的解释。”
她叹口气,极无奈地说:“说穿了也没什么,你找汪阿姨,是希望弥补以往的过错,我这次……也一样。”凌千帆的目光似是很惆怅,后面的车又在按喇叭,贝菲只好钻上车,“到我家,我有东西给你。”
凌千帆微诧,仍开着车到骄阳小区,贝菲蹭蹭地上楼,从阳台上抱过那盆兰花草,不等他开口先笑道:“本来想托习容容帮我照顾的,可是她几回差点把这花给养死了,我实在不放心,你既然这么喜欢,不如送给你好了。”
凌千帆不明她的用意,犹豫道:“君子不夺人所爱,你都养了这么多年了,我替你看几天,等你回来了,我再还给你。”
贝菲摇摇头笑道:“它还是该……留在喜欢它的人那里。”
她急急地朝凌千帆手上一搁,凌千帆不及托住,喀喇一声花盆跌下来,贝菲心也一沉,像是也喀喇一声破了个大洞一般,说不出什么感觉。凌千帆心疼地蹲下去,花盆已摔成几片碎瓦,所幸花枝未坏,他把几片碎瓦拼起来,歉疚不已:“我等会儿回去换个花盆。”
贝菲点点头给他开了门,看他小心翼翼地捧着花,心神恍惚的,说不出的心疼,倒真是个惜花之人。不知怎地她心底最后点惦念也沉下去,冷眼看着凌千帆的西装上沾着的花泥,他竟也不心疼,全副心神都在那盆花上。凌千帆把花搁在车上,安放好后请她出去宵夜,贝菲笑笑道:“晚上还要收拾行李赶车,你自便吧。”
“明天的飞机你着什么急?”
“今晚的火车。”
凌千帆猛地转头,盯着她老半天没说话,她客气两句便回头上楼,凌千帆锁好车又追着她回了楼上。贝菲从没见他这么死皮赖脸过,居然找不到方法打发他——他向来自诩谦谦君子,绝不勉强人的,今天却和她耗上,眉头深锁地坐在沙发上,也不知道是在生什么闷气。贝菲冷哼一声开始收拾行李,看咱们谁耗得过谁!
他坚持送她到火车站,四处黑漆漆的,诺大的候车室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影,检票员站着打哈欠。凌千帆送她到车上,一路上他都沉着脸,现在却放下身段,从左邻右舍开始殷勤地拜托他们好好照顾贝菲,对面的中年大妈瞅着贝菲笑道:“小姑娘第一次出远门吧,看男朋友这么紧张!”
贝菲飞快地朝凌千帆瞟过一眼,他面上笑容微滞,她头一次清楚地认识到,原来他也是个执着的人。执着于过去,执着于已经失去的东西,就这一点来说,他还真和她是很相似的。
火车拉铃提醒送站的人下车,凌千帆欲言又止,终于还是下了车。她掀起卧铺车厢的窗帘,看着凌千帆在站台上慢慢地走远,那背影竟萧索得让她险些掉下泪来。火车再次拉铃的时候,她才发现原来凌千帆走错了方向,他似乎也刚意识到这一点,转过头来朝她自嘲地笑笑。她不及放下帘子,机械地扯起个笑容,凌千帆朝她挥挥手,她这才放下窗帘。对面的那个中年大妈望着她直笑,也没说什么,贝菲不知她在笑什么,也许是笑现在的年轻人,连这样短暂的离别都经不起。
火车慢慢加速,在寂静的夜里呜咽两声,站台上的路灯昏黄明灭,映得凌千帆的影子越来越长,终于到什么也看不清。她拽开窗帘拼命地想再看清点什么,却只看到模模糊糊的一团,里面究竟有什么,谁也不知道。
飞机降落前她早就哗啦啦换下自己厚厚的冬衣,南半球此刻正是初夏,她收好衣服,又赶两个钟头的飞机到墨尔本。又辗转将近一个钟头,找到稍便宜点的国际连锁青年旅社,靠着会员卡磨蹭到个较低的折扣,稍微安顿下来后她便拿着从校友录上抄下的地址发起了呆。
照着地图上的指示以及网上查到的路线图,贝菲买了张周票坐车到墨尔本的近郊。早就听人说澳大利亚就是一个大农村,到处荒无人烟,她还想墨尔本怎么也算是澳大利亚数一数二的城市,不至于那么荒芜,在市区的时候还好,到了郊区才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想问个路的时候连只人影都看不到,好在地址还不算太偏僻,和一位老太太比划半天之后,她终于知道那个农场一点标志性的东西——整片一望无际的蓝色花田。
墨尔本城区的空气就很不错,到了近郊空气更是清新,天空碧蓝得像要渗出水来,云朵很低,仿佛触手可及,呼吸之间似乎还能闻到泥土花草的芬芳。远远映入眼帘的是成群的奶牛和路边的小房子,沿着路一直走,当奶牛的声音渐渐消失时,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漫山遍野的兰花草,不知道哪里是开端,到何处为终结。放眼过去只是微蓝,在微风中迎风摇曳,高高低低深深浅浅,说是花圃却没有栅栏做边界,但显然是专门种植的。兰花草淡淡的香气似有若无地弥漫在空气中,她呆呆地看着一望无际的花田,浑然忘掉自己此行的目的。
花田的边界植着布里斯班红胶木,看来农场主人是以这种红胶木来抑制杂草的生长,同时又起到无形的边界作用。贝菲暗自感叹农场主人的规划设计,花田中间也是红胶木隔开的宽阔车道,路的尽头似乎有些别墅院落,看看地图估摸就是这里了,往前走每走一段还能看到一些长条的木凳,散落在红胶木之间,似乎是供游人休息的。
往前几步,长路的尽头现出雅致的别墅群,石木结构的主楼和附楼悠闲的散落在浓密绿荫中,庭院十分宽阔,显得格外敞净,三幢别墅也十分的适宜。庭院的左侧停着一长排的车,小轿车、运输车、四驱升顶房车、越野车……这简直是进了大众的车展,贝菲对着庭院门口插着的木牌标识,再三和手上的地址比对——杨越在这样的地方工作?
无端生出种近乡情怯的感觉,虽然这并不是她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