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午,由梯玛天赐引路,田舜年带着一行亲将及五百精骑,以及田庆年、田丙如、邓壶川、向管家一行赶到了平山歇息。第二天一早,他们就来到了水浕司边界。那时候,土司反戈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容美的每一个角落。自然,水浕司也已知道了,土民更是欢欣鼓舞的。但是,土民并不知道土司会怎么处置他们,所以都焦急地等待着梯玛天赐的到来。太阳一出山,山雾就开始消散了。到了关隘,土司勒住了马缰,白龙马长嘶一声,守关的把总和土兵就拥到墙垛来看了。天赐于是挥着手,那边才知道是梯玛来了。关隘于是打开了,土司送到这里就不再往前了。吃了早饭,向管家、田丙如、邓壶川就与土司、田庆年作别,又跟随梯玛继续前行。下午的时候,他们来到了水浕长官司,于是停下来休息。各关隘见是梯玛来了,都打开大门迎接他们。梯玛就住在司城唐继勋的家里。在那次劫杀中,可以说,这一家人就只有唐继勋之女唐玉姗躲过了劫难。那时候,梯玛一来到这里,就与唐玉姗相识相爱了。
那天,唐玉姗一见梯玛带着仇人到来,她就唱了起来:“十二个太阳出来了,大河小河晒干了,山上岩头晒炸了,树木晒枯了,泥巴晒起白灰了,花草晒焦了,鸟雀晒得伸脚了,狗晒伸舌头了,一百二十姓人只剩一百姓了……”事实上,天赐知道玉姗是在为谁歌唱,因为那时候仇恨已经在她心中扎根,她是在提醒梯玛,百姓都快被土司杀尽了,而你作为一个梯玛,怎么能助纣为虐呢?天赐自然也知道玉姗误会了自己,于是,他的脑海便再次浮现出那年与她相识相爱的情景……那一天,高高的司城在阳光下闪耀着,光芒反射在对面的山坡上。那是他与唐玉姗相识相爱的山坡。那也是一片草垫,是喂川马最理想的草垫,绵延百十华里。那天夕阳很好,就像一床厚厚的草垫铺向了天际,马儿羊儿都在草地上吃草,河边的苇丛就像金色的草席,一波一浪的滚来卷去。这时候,他牵着唐玉姗的纤手,朝着夕阳坠落的地方跑去。唐玉姗一边跑,一边娇嗔地说:“要不是见了你,我真是不想活了,你个勾人的梯玛!”风把她的长发卷起来,就像瀑布一样微微起伏。
于是,他们跑到了一个马儿羊儿看不见的地方,便顺势倒在草地上,久久地凝望对方,直到各自脸上的红晕渐渐消褪,他才握住她的纤纤细手。这是一双多么纤细、多么柔嫩的手啊!他刚握着的时候,唐玉姗微微缩了一下,可是他反而握得更紧了。因为,他生怕她的手也从自己的手中消失了。因为当年,碧筠的手就是这样悄然滑落的啊!一阵风过,他就顺势将她掀翻过去,她就倒在他怀里了。“亲亲我吧!”这时,唐玉姗的胸脯不停地起伏着,就像涨水时的波峰,一波一浪的起起伏伏。“你要了我吧!”她的声音像在打战,她的手就勾住了他的脖子。这时候,夕阳越来越红,一天的晚霞,便在天际尽情地燃烧起来。他的手也开始颤动了,就像按在轻巧灵活的琴键之上,也高高低低地起伏了。仿佛一天的晚霞,都落在了草场上,在他们周围灿烂地燃烧……那时候,一匹白马忽地从天而降,嗒嗒的蹄声仿佛自天边而来,一时间,又把一团团彩霞踩烂了,踏碎了,也将他们的忧伤踩烂了,踏碎了。天马嘶鸣着,在饮天河水了。风乍起,苇荡高扬起来。
而在马蹄声中,随风过处,那一起一伏、一席一卷的草浪,就像播放的天籁,将天地引诱得激越而多情……突然间,那白马又惊蹄而起,扬起一层层尘土,就像扬起一团团晚霞,一团团白雪……不,那不是尘土,也不是晚霞,也不是白雪,而是激情--是吞噬宇宙洪荒的激情!那激情于是弥漫了天地,弥漫了太空,弥漫了宇宙……于是,大地开始旋转,天空开始旋转……白马又腾空而去,脚底下便是一片又一片彩云--那燃烧的彩云啊!……啊啊,白马就在夕阳下痛苦地燃烧了,光芒就将它熔化掉了……那时候,夕阳收去了最后一丝光亮,四周的山峦渐渐暗淡下来,白马不见了,白马消失了,羊儿还在吃草!于是,他和唐玉姗又回到了现实之中,他们又看见了满地的马儿,羊儿。可是,那再也不是金色的白马了!这时候,唐玉姗静静地哭泣起来。于是,他又像白马一样开始用舌头舔着她忧伤的泪痕,开始舔着她心灵的伤口。
可是,无论他再怎样忘情地去舔,再也舔不去她心中的那份伤痕了,因为那是一道沟壑一样永远无法填平的伤痕啊!似乎,只有当白马腾空而起的时候,那沟壑才得以短暂地消失!可是现在,那沟壑又出现了,而那泪水,再也填不平那深深的沟壑了,因为,那是会遗传的因子啊!就这样,唐玉姗又唱起了十二个太阳……这时候,天赐再次听见了唐玉姗久违的歌声--就像那天他们倒卧在草垫之上,望着夕阳而唱的歌声--那是多么忧伤的歌声啊!因为,那歌声不仅充满了深深的仇恨,也充满了深深的渴望!可是现在,他再也不能抚平她那深深的伤痕了,因为那十二个太阳又出现在天空,在焦烤着大地了。于是,他望着唐玉姗如一片血染的夕阳,在空中飘舞,没有了依附,他的心又开始疼痛起来了。那一夜,唐玉姗躺在他的身旁,面朝黑暗的地方,不让灯光照在自己脸上,可他想扳过唐玉姗的脸来,但见挂在她脸上的浅浅的泪痕,却不忍动手了。那一夜,他没法睡着,唐玉姗似乎也没有睡着。因为他知道,那刻唐玉姗的内心里只有仇恨,无论谁的话她也听不进去的,那就是仇恨的情绪和种子啊!天麻麻亮的时候,牛角号又吹响了,他们又要出发了。
于是,他轻轻地起床,在她脸上轻轻地吻了一下。他又按了按怀里的檀木手镯,心里想,等这次回来,自己就把镯子给玉姗,让她做自己的新娘!门一打开,一阵风吹来,灯光忽地闪了一下,就灭了。唐玉姗突然幽幽地哭泣起来,因为她又望见十二个太阳焦烤着大地了。天赐于是转过身去,唐玉姗就紧紧地抱住了他,不肯松手。她说:“你不要走!我怕!”“不怕!”天赐微笑着说,“最迟明天下午我就会赶回来的!那时候我就带你走!我们好好地去过日子,成吗?”唐玉姗摇头,说:“不!我怕!我真的好怕啊!”“不怕,有我呢!乖!”天赐又紧紧地抱住了她。外面来人催了。天赐只好解开她紧紧钩住的手,就出门去了。里面又传来了唐玉姗幽咽的哭声。于是,这哭声一直伴随着他第二天回到水浕司城。可是回来后,他却再也见不到自己心爱的女人了,只有田庆年还在那里等着他。田庆年说,唐玉姗已经被土司带到中府去了。他突然有了某种预感,就策马朝平山狂奔而去。可是已经晚了,一切都晚了,因为唐玉姗已经在寺庙里上吊自尽了。那天,天赐一奔到她的坟前,就“嗵”地跪下去了。他发誓说:“玉姗妹子,你放心,我若不报此仇,誓不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