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三麻子是个穷光蛋,这些年他有一个钱都拿来给老婆治病买药了,现在他老婆死了,他居然连一副棺材也买不起了。碧筠见桂芸也跟了自己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所以就出钱为桂芸娘买了一副寿木。王三麻子没有请人来跳丧,就那么冷冷清清地把老婆送上山了。之后,他每天照样喝得醉醺醺的,田京儿自认晦气,也就不再找他们赌了,因为他如今也变成个穷光蛋了。桂芸自从送走了母亲后,人一下就变得沉默寡言起来了。但她生怕父亲哪一天也醉死了,于是一有时间就回到染房。有时候,她见父亲伏在扶杆上,脚踩着石碾,一左一右,一前一后地碾来碾去,就像荡秋千一样,眼睛盯住一个地方出神,把布匹碾烂了也不知道。而最让桂芸担心的,就是她怕父亲又喝醉了酒,从扶杆上掉进染缸里去,什么时候给淹死了也不知道。所以回到家来,她就帮父亲搅搅布什么的,再说她父亲也实在是需要这么一个好帮手。这一天,在土司家忙完了上午活后,桂芸就回家来看父亲了。平日里,王三麻子是醉到中午才慢慢爬起来的,要是桂芸不来喊,他才懒得起床呢。
可是,这天桂芸感觉怪了,父亲居然没有躺在被窝里。她不知道那时候父亲已经醉倒在九龙桥下,正打着呼噜呢。这天,桂芸坐在那个宽宽的染布台前,望着河水出神。五颜六色的布,就在她眼前晃来晃去、荡来荡去的。她的眼前就荡来了天赐哥的影子,她的眼眶就湿润起来了。因为她母亲快过世的时候,老是问她:“桂芸,你天赐哥呢?”她摇摇头,什么也不想说,她母亲就伤心落泪了。一开始,她还以为母亲的病快好了呢,哪知道那是回光返照呢!所以,她留给母亲最后的话,也就只有那么一句:“天赐哥不会回来了,永远不会回来了!”这时,门吱嘎一声,忽地被人推开来,接着又关上了,闩上了。桂芸以为是父亲回来了,也没回头,她正气着呢。可是,那脚步声却渐渐地走近了,却不是她父亲的脚步声。因为她知道父亲的脚步声是杂乱无章的,高一脚低一脚的;而这脚步声却是轻轻的,有序的,缓重有致的。桂芸的心就跳起来了,她以为是天赐哥回来了呢,于是脸刷地浮起了一团红晕。正待回过头来,又觉得那脚步声很是熟悉。
果真一回头,见是土司田舜年的脚步声,她就吓坏了,因而,刚刚浮上面颊的红晕也忽地吓没了。于是,她便瑟缩着跪下来给主爷请安。实际上,田舜年是专门看桂芸来的。这些天,他突然间看见桂芸长大了,长变了,该突起的地方也突起来了,该丰满的地方也丰满起来了。而且,那眼睛也是滴溜溜的,蓄满了泉水,只是近来她母亲过世了,所以才显出点忧郁气质。可就是这忧伤的面孔更惹人怜爱啊。这天早上,他早早起床的时候,见桂芸进房来倒夜壶,一颗扣子没有扣上,伏下身去的一刹那,他的眼睛就发亮了,他的心海也就荡起了一片春潮。这不,趁机就来了。自然,桂芸是不知道土司前来的目的的,但近来却不敢再看土司的目光了,仿佛一碰上土司的目光,就要把自己完全融化似的。因而她处处留意、处处小心。可越是留意,越是小心,她就越是露出破绽,就越是胆战心惊的。现在,她不知土司又要怎样发落自己了,于是瑟索着,就像一片鸡毛,在空中飘曳,永远没有着地的时候。“起来吧!”田舜年轻轻地说道。
刚才,他从侧面已经看见了桂芸一脸的红晕和一脸的娇羞,所以此时此刻,他已是热血沸腾,居然伸出一只手,要拉桂芸起来。桂芸的手却打着战,不敢拉,又不敢不拉。“桂芸也晓得事了,也怕羞了哩!”田舜年这就抓住了她的小手,戏笑着说。“主爷!”桂芸立了起来,却不敢看土司了。“我早就注意你了,只是……唉,不说了不说了,现在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你不用再怕了!”田舜年笑着说,“我来教教你,你已经长大了,也该懂得那事了!”“主爷!”桂芸的脸上又浮起了一团红晕,她羞愧难当,不知如何是好了。可她怎么没有想到,土司会对自己这么好,心里便开始犯糊涂了。“你不会已经知道那事了吧?”见她无动于衷,田舜年又试探着问了一句。桂芸连忙回答:“主爷,没呢!”她回答了,却答不成句了。于是,田舜年就将桂芸一把托起,一阵桂花的香气顿时扑鼻而来。但他不知这桂花的馨香是从桂芸身上散发出来的,还是从桂花树上飘曳过来的。那浓浓的香味,和着体香就在染房里弥漫开了。于是,他就把桂芸放在了布台之上。布台是一块磨得十分光滑的巨石条,有半腰来高,放在上面,正好够得上一个人儿。
突然之间,桂芸感到自己的身子被划了一下,一划就给划破了,一划就划得鲜血淋漓了。那疼痛的感觉于是渐渐地蔓延开来,可一会儿又消失了,只见那五颜六色的布条飘荡起来,向着天空飞升,飞升,飞升……突然,又一阵大风刮过,布练就当空起舞了,所有的声音就都消失了,所有的色彩就都消失了……然后,那彩练又随风荡来荡去的,之后就水波不兴、就和风丽日了。随后,那彩练又飘呀,飘呀,飘呀,就要飘到河面上了。
突然间,大风又鼓荡起来,那彩练就像从风洞里冒出来似的,涌动着,翻滚着……倏地又风平浪静了,彩练便徐徐地从空中飘落下来,就飘落到湖面上了,就水波不兴了。桂芸躺在石条上,不知土司是什么时候走的,她还仰面回味着,就像做梦似的,觉得一切都是那么虚幻,又都是那么实在。她心想,要是土司天天都来那该多好呀!那时候,她想到了母亲,想到母亲已经走了,父亲又是个酒癫子,天赐哥也已经一年两年没有回来了,碧筠姐那里也不是久留之地。所以,她就只好指望土司给自己找个好人家了。她心想,做一个女人真好,下辈子自己要是再投胎的话,还要做一个女人,只不过,不要去做一般土民家的女人,而是要去做一个土司家的女人!桂芸这么想。这么想着想着,天就黑了。于是她穿好衣裙,这才感到饿了,真是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