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田既霖坐在太师椅上打了个盹,就悠悠地进入梦乡了。他梦见自己走出了行署,走进了西厢。他是来看望梅朵的,可是梅朵不在,于是回头就来到了八峰街。过了桥,他又走到百斯庵门口,心想梅朵一定会在庵里的。这些日子,他几乎每天都过来看望梅朵,当然是有借口的,明地里是问天赐的病情,暗地里却是想见上梅朵一面。一来二去,梅朵也就与他话多起来,每当这时候,奶娘就会去门外打望,生怕哪个长舌妇又钻进来啐些闲言碎语的。而奶娘这么做,事实上就是为梅朵母子找靠山,因为,在那个看似一根血脉流传下来的家族里,实际上也有亲近之分,疏远之别。但土司田沛霖已乘鹤西去,如今梅朵母子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这个新土司了。但梅朵怕人闲话,所以就总是躲着他,可梅朵越是躲,土司就越是上心,就越是被她迷住。这不,才有几个时辰不见,他就在梦里追过来了。田既霖梦见梅朵果真在百斯庵,心想梅朵除了这里,还能去哪呢,似乎再也没有其他地方可去了。这时候,他看见梅朵在虔诚地进香,待她一出来,他就现身了。
梅朵却被他吓了好一跳,啐道:“你个死鬼,这又不是奈何桥,你还等在这里干什么?”田既霖见梅朵误会了,忙说:“是我呢,嫂子!我在等嫂子哩!”“啊啊,是主爷啊!”梅朵以为是已经死去的男人呢,没想到是二叔,便问,“你等嫂子有什么事吗?”“没什么事就不能等等嫂子吗?”“哪里的话!”梅朵害羞起来。“唉!”田既霖故意叹息了一声。“主爷养尊处优的,发什么愁呢?”“嫂子不晓得呢,我是在替嫂子发愁呢!”“你在替嫂子发愁?”梅朵好不纳闷。“是啊,嫂子一个人好孤单呀!”“就为这事吗?”梅朵觉得好笑。“是啊,想起嫂子一个人孤单,我不发愁也只好发愁了哦!”敢情是个多情的人啦!梅朵摇摇头,随即又低下头,对土司嫣然一笑。田既霖就更来劲了,他这就将手搭在了梅朵的肩上,梅朵没有动,低着头,含羞草一样,羞羞答答的。继而,他又把手搭在梅朵的手上,就生出了一种细腻而柔滑的感觉。
他说:“嫂子啊,你让我想死了啊!”梅朵摇头:“主爷啊,他爹呀……”紧接着又传来奶娘的一声重重的咳嗽!田既霖就被惊醒过来了,他一头的冷汗,一头的雾水,因为那时候他兄长的尸骨还未寒啊!但梅朵的影子总在他面前晃荡,他实在经受不住这样巨大的诱惑。从那以后,他就知道自己的情劫到了,因为人人都说那女人是妖,因为妖是能吸人阳气、吸人精血的,可自己为何就这般喜欢这鱼妖呢?他一时想不明白,想不通透,就立起身来朝河对岸望去,心思也就轻盈地飘过去了。可是,面对呈上来的公文,田既霖头往后一仰,这就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因为那时候,边关的情形是一天不如一天了,他再也没有心情给文相国(文安之,号铁庵)再修书了。事实上联合南明抗清,是其父田玄在世时就制定好的战争方略,其兄没有改变,他也不想改变。
可是,这时,他眼前飘来飘去的依旧是“一只虎”挥舞的掘头,那掘头此时不仅在他父亲的坟头上挥舞,也在他的眼前和心里挥舞!而每掘一锄,似乎都牵动了他敏感的神经,牵动了他痛苦的记忆……那一年,正是公元一六三九年,明崇祯十二年的时候,张献忠的农民军转战四川、湖北,明朝廷调容美土兵围剿,其父田玄把土司的命运与明王朝的命运紧密地联系起来,是对是错,谁又说得清楚?然而,现在他是骑虎难下、进退维谷了。
那年他与兄长田沛霖、三弟田甘霖自筹粮饷,被父亲派去协助明军征剿农民军,所向有功,受到明崇祯帝的嘉奖,容美土司因而也由宣抚司晋升为宣慰司,属司椒山、五峰、石梁、水浕四长官司,同时升为安抚司,玛瑙、石宝、下洞、通塔四副长官也升为长官,并给五营副总兵印符以备征伐,从而恢复了九世相传而未得恢复的宣慰之职,树立了容美“雄震西南”的形象,却也因此酿下了深重的祸根,最终导致了寝陵被掘的悲剧发生!也是这年,李自成、张献忠再度起势,容美再次被奉调征召,要求集兵七千,可是邓维昌等将领不服征调,土兵也反对北上征伐,最终导致司内再度内讧。父亲见明王朝大势已去,也无暇追究,只好睁只眼闭只眼,听之任之了。
不想明王朝气数已尽,李自成攻占北京,崇祯帝在煤山自缢,接着吴三桂引清兵入关,李自成不日溃败,顺治皇帝登极,建立了大清王朝……这世界分分合合,合合分分,有如白驹过隙,变幻莫测!而一个偏安一隅的小小容美,又如何左右得了当今之局势呢?明朝旧臣先是在南京拥立福王,一年后而亡,遗臣逃往福州再立唐王,不二年又逃往广东,在肇庆拥立桂王,称永历帝,试图联合农民军共同抗清,没承想“一只虎”李过奔进司境,掘墓索饷,此不共戴天之仇,又何时能报?如今文相国又频频修书,要他忍辱负重,不记前嫌,共同抗清,这又如何是好?那时候,容美地处万山之中,飞雁不到,猿猴难攀,当中原鼎沸、群雄逐鹿之时,司内不见腥风血雨,像个世外乐园,所以邻州县居民及汉族士大夫纷纷谋求庇护。
父亲于是大开司门,文相国等才得以进司,田家待他敬如上宾,可如今他不但不怜惜我等受辱之痛,反而助纣为虐--这不明摆着是在与狼共舞、与虎谋皮吗?反清复明哪还能见到一点点曙光呢?更何况邓维昌之流不服征调,问鼎中原,沙场点兵,就让他们那些反清复明之士去吧,土司之境是再也不能见血雨腥风了。田既霖这样想。这时候,李管家前来禀报,打断了土司的沉思。他说:“主爷,边关吃紧啊!”“又是谁在闹事了?”田既霖忽地弹跳起来。
“不是!听说那‘一只虎’又要进来了啊!”一只虎,怎么又是一只虎?这“一只虎”究竟跟容美结有什么冤仇?怎么屡来屡犯?这时候,他又想起了父亲和大哥,因为他们都是因为“白虎”而殒命的。而在土民心中,白虎本是家神,可这“一只虎”怎么就不是土民的家神和保护神呢?难道容美真的要被这“白虎”灭了吗?他不知这是不是天命--如果真是天命的话,那容美就将在劫难逃了!但他却不想就此认命,还想就此一搏!因而他便不想安坐司中了,于是吩咐李管家备马,便带着亲将和小宫人前往各个隘口巡查去了。当时他的想法很朴素、也很简单,就是闭关自守,明哲保身,不想再去搀和什么反清复明的鸟事,只求偏安一隅罢了。嗒嗒的马蹄声于是响彻起来,朝着边关一路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