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六四八年,可谓一个多事之秋。但这个多事之秋,对于二公子田既霖来说,却是一场意外的惊喜,因为,他鬼使神差般地坐上了土司的宝座!这时候,容美的格局再度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内部的矛盾似乎已经消解了;但对待外部之矛盾,田既霖却跟大哥的方略有所不同,主要是因为他看到了血的教训,和人为的灾难,所以他再不想重蹈覆辙!但在儿女之事上,他却比其兄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时候,他便把视野从宝座上悄然地移向了百斯庵,因为那里有他梦牵魂绕的女人,那个女人便是他刚刚新寡的嫂子梅朵!从八峰街过龙溪桥,半里远就是百斯庵。此庵坐落在九峰之下,仰卧于一绝壁之上,峰下半是绝壁,半是流泉;绝壁上有数根石柱,宛若高悬的仙掌,相传是华山圣母奉旨来此镇妖的遗迹。每天,他都能望见梅朵的影子在庵里起落,就像拂尘一样,将影子拉长又拉短,最后拉成了一个虔诚的佛道信徒。然而,梅朵的生活从此也就有了规律。每当河雾升起的时候,或是雨后天晴,抑或细雨缠绵的日子,她都会抱着儿子到百斯庵去上香--这几乎是她每日里必修的功课。
奶娘一边陪着,一边撑着油纸伞,就像影子一样,款款地伴随在她母子左右。但是,自从土司田沛霖死后,为求多子多福的百斯庵就传说得不一样了,说什么土司所修的百斯庵,为的是借华山圣母之手予以镇妖。因而,田既霖也知道,那鱼妖其实指的就是天赐的母亲,说如若梅朵不是鱼妖,那么她儿子又怎会一口就将她的乳头咬掉了呢?表面上看,这说法似乎有根有据,实际上,里面包藏着传说者的险恶用心,因为在神话、传说占主导地位的时代过去之后,迷信开始在人间大行其道,蛊惑人心,梅朵也就被传说成人妖之间的美人鱼了。因此谣言一出,就像瘟疫一样四处蔓延开来,流传了整个容美,凡是梅朵下河或是进庵的时候,路人皆避之唯恐不及。可是梅朵却还蒙在鼓里,每日里必来庙宇烧香祷告,替儿子虔诚还愿……然而梅朵一回去,就不是这样的情形了。先前妯娌间亲昵的话语,如今都变成指桑骂槐的碎语,那些似猫似狗的人,也都翘起了胡须,竖起了尾巴,时时欲作攻击状。也许,人类的劣根性就在于此吧:当动物的本性被完全激发出来的时候,同类是最好的攻击者和发泄者。
那时候,梅朵就面临着这样的境遇。实际上也怪不得别人,像天赐的大姨娘、二姨娘和三姨娘,她们毕竟都是明媒正娶来的,不是妻也是妾,比不得她一个土民之女,而且,又与叛逆的叶墨订过婚,自然在身份和地位上都先输了人家一筹。可在田沛霖谢世之前,梅朵的地位反而比那些姨猫姨狗们还高些,当时梅朵见她们摇尾乞怜的样子,心还痛呢,她心想,不都是人吗,何必分个你上我下、你尊我卑、你贵我贱的?梅朵总是以自己的仁慈之心,去度别人的蛇蝎之腹。然而,如今却今非昔比了,只要一回房间,她就能听见姨娘们那些骂猫骂狗骂天骂地的声音,那骂声先是从那些深闺中传来,继而从院子里传来,接着又从窗户里传来,那窗户纸也就被那些恶毒的话语一声一声地震破了,于是一团团唾沫便似檐前骤雨飞溅而至,让人几乎躲闪不及。然而,梅朵是一点也受不住这些闲气的,她好歹也生了个“龙种”,所以她就要想方设法保护好这个“龙种”,于是就想到百斯庵伴着青灯古佛、晨钟暮鼓去算了,毕竟那些口水是淹得死人的。
可是梅朵也知道,天赐毕竟是已故土司田沛霖的血脉,一个正宗的土司的血脉,因而,他肩上所担负的就将是一个家族未来的使命,即便梅朵想做这个主,她也做不了这个主的。那时候,她是叫天天不应,唤地地不灵,整日里只能以泪掩面,活脱脱像个泪人儿了。当然,闹得不像话的时候,土司田既霖也会出面的。事实上,在三兄弟中,他看似最为柔弱,其实他最有魄力、最有威望,只要一听见那些难闻难咽的咒骂声,他就会吼道:“洗洗你们的嘴筒子去,免得脏了我田家门庭!”那些刮毒的声音,随之就会像火星一样熄灭。
就这样,梅朵在那些秽语声声中打发着时日,幸好有奶娘每日里前来相劝:“你就别往心里去,大户人家就是这样的,一个屁儿也闷得出几多香饽饽来,一块尿布也扯得个天大的!你若是跟那些下不出好蛋的鸡婆们闹气,伤了身子不说,还会落下病根,一点也不值得!”“我也晓得一点不值得!可是她们也太不把我当人了!”梅朵很是愤然,“她们自己屙不出带把儿的来,又关我什么鸟事?尽拿我当出气筒!”“这世道哪还有天理哟!”奶娘摇头叹息,“要是有天理,我们还能受这等闲气吗?简直比老鼠钻风箱还难受呢!”可是,没得天理人难道就不活了吗?没得天理人照样也得活哇!但是奶娘却不这么想,她认为没得天理的日子人活得憋屈,活得憋屈人就得想办法找出路。
在她看来,这天理现在就在当今土司的手上,当今土司就是衡量天理的天平!所以,她就总是想方设法去引导梅朵的想法,想让梅朵对土司脸色好一点,哪怕是装,也得装出个笑脸来!这日,天赐又开始啼哭,梅朵抱着儿子不停地摇晃,口里还在哼唱着那支“月亮光光”的摇篮曲,可她哪里知道,儿子的哭泣是因为他看见土司来了。其实梅朵也看见了,因为,无论田既霖走到哪儿都端着那根长烟杆,进哪家的门都要事先咳嗽一声,以表明是土司来了。事实上,田既霖不咳嗽梅朵也知道他来了,因为那烟草味早就随风飘了进来,而那味儿只有土司独有!可梅朵却假装没有看见似的,抱起儿子就亟亟地往屋里走。田既霖便亟亟地跨进门来,老远喊道:“嫂子,天赐怎么老是爱哭的,要不要请个药匠来看看?”“多谢主爷,天赐没事的。”梅朵只好回头来应付。田既霖就走过去,对着他母子笑,然后又朝天赐的小脸蛋轻轻地喷了一口烟雾。虽然那烟雾淡淡的,并不伤人儿,可天赐还是立马躲了过去,一头埋进母亲温暖的双乳之间--他感到那才是最安全的所在。
实际上,天赐实在是太怕他二叔那双眼睛了,因为那双眼睛不仅深邃,而且多情,就像深不见底、深不可测的龙潭!也许,人的痛苦多半是因为多情而引起的,但多情未必不丈夫,土司田既霖就是如此。那时候,他还在无话找话说:“这孩子真是太懂事了哩!”“懂事?”梅朵苦笑,“小孩子会懂什么事?”“小孩子们懂的事,大人们当然不懂得的!”“主爷无事,是在逗嫂子玩笑呢。”“我说的是真的!不信你问天赐!”我才懒得问呢!梅朵抱起天赐就进了屋,也没有请二叔屋里坐。“这个女人啦!”田既霖摇了摇头,于是长叹一声,便提着竹烟杆,一步三回头地回了行署。每当坐在书卷椅上的时候,他就会不由得朝河对岸的百斯庵望去,眼前就会浮现梅朵的影子。他不知道这个女人怎么这么叫人上心,可是他却找不出任何理由来,心想,这女人说不定真是鱼妖变的!可是,不待他往细深里想,桃花风就吹过来了。那些姨娘们便从南院赶到了西厢,泼水似的将那些秽语泼洒在阶沿上。
他是知道这风向的,毕竟女人头发长见识短,红杏出墙就得摘枝!可是,这些女人们含沙射影,指桑骂槐,你又怎能认红去?一去,不就明摆着此地无银三百两吗?可是不去呢,那矛头又是对准自己的,今天你若退让一寸,明儿她就更进一尺,这又如何是好?!田既霖犯了糊涂,就来问李管家:“你看这事怎么办好呢?个个都是长舌根的,一天不嚼烂三寸舌头,她们就不晓得天黑!”“清官难断家务事,我一个外人,不好说吧?”李管家想耍滑头。“不好说今天你也得说!哪个叫你是管家!是管家,大事小事你就都得管!”他才不想放过这个老滑头呢。“那我就直说了?”李管家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你是土司呢,做土司就是做土皇帝!--土皇帝不也是皇帝吗?”是啊,做土司就是做土皇帝!做土皇帝讲话那就是圣旨!是圣旨那就得金口玉言,一诺千金的!这样一想,他便从行署来到西厢,朝着那些婆姨们大骂:“吼什么吼?闹什么闹?一个个花麻雀上秤,也不看看自己有几斤几两?滚!都给我滚回去!打狗还看个主人,一个个撒野、找死也不看看地方!”“哼!吼吼吼,吼你个死呀!招呼那个死妖精迷死你!”那些婆姨们虽然表面上不敢反抗,但在心底里却咒骂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