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感谢上天的恩赐,田沛霖忽然想到了菩萨和佛主。因为菩萨和佛主对人类既是万能的,又是公允的,于是他为了后继有人,传之久远,便突发奇想,欲在龙溪江岸建一“百斯庵”,以求多子多福。百斯语出于诗经“诸百斯男”一典,说诗的人解释为周文王行德政仁政,故而多子,传之久远。田沛霖因为饱读诗书,所以以此命名。但为修建百斯庵,他却与自己的兄弟们闹下了矛盾,结下了梁子。当时,他的二弟既霖和三弟甘霖,均以为乱世不宜大兴土木,于是前来相劝。但田沛霖刚愎自用、一意孤行,说现在还轮不上你们指手画脚、说三道四!于是紧急征集司境三百工匠,在原小庙的基础上加以修缮,不到三月就完工了。庵内还立有佛像、关公像,专门供土民祭祀;并遣来两名尼姑在此守庵,香火竟一日盛似一日。
一天,田沛霖又带着一家老小前来敬香,天赐又大哭不止,因为只要一进到庵里,他就能看见母亲梅朵未来的命运,可是大家依然不知他哭泣的原因,于是田沛霖便想再血祭一次,接着,又把血祭的地点从细柳城搬到了庵下龙溪江的沙滩上;龙溪江水又暴涨三日,居然淹及庵下石阶,血腥竟三月不去……这一天,从百斯庵归来后,田沛霖心想自己已经告慰了上天、祖宗和神灵,该是延续子嗣的时候了,于是晚上又与梅朵云雨了一番。但是,自从梅朵被天赐咬掉了乳头之后,他的眼睛就再也不敢去看这只乳房了。因为只要他的目光一扫射上去,他的眼睛就会被深深地刺痛,似乎要痛进骨髓里去。显然,这是一种本能的抵触情绪,但这情绪一经蔓延,一经发酵,也就形成了一种伤痛,而这伤痛是长久的、无形的,就像一条吞噬灵魂的毒蛇,夜夜纠缠着他,使他不得安宁。
这时候,他无意之中又瞥见了这只没有乳头的乳房,似乎又听见了儿子虎狼一般的哭声,就问梅朵:“你这儿是怎么了?怎么天天都像叫丧猫似的,叫人不得安宁?”梅朵说:“他是怕听鼓声哩!”“怕听鼓声?”田沛霖嗤了一声,翻下身来又说,“要想做一个未来的土司王,不听鼓声成吗?现在天下又不太平,听听鼓声,不正好给他敲敲警钟吗?”“你没见一敲神鼓,他就哭得更欢吗?我看这天意啊,我们还是没能破解得了!”梅朵依旧坚持自己的意见。“他为什么怕敲神鼓?难道真是白虎转世?”“我看也说不准呢!你得去问老梯玛!”“哼,什么天意,我才懒得去问他呢!”显然,这时田沛霖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但他也说不清这究竟又是因为什么。但在梅朵的劝说下,他还是派人把人皮鼓收进了行署。一日,他来到行署保善楼,打开秘籍库,翻开田氏族谱秘录,因为这秘籍只有当上土司的人才能打开。可他见上面记载着子弟篡权夺位、弑兄屠父之事,忽然变得惶惶不可终日起来。因为,他见三弟甘霖饱读诗书,气度不凡,且有过人之处,于是顿生疑妒,就想将三弟一家遣往陶庄。
其实,陶庄是个不错的地方,卧于平山腹中,去司城东二十五里之遥,是土司储藏贡茶之所,只因其地方简陋,有三两处篱笆,可遥见“南山”,于是便取了陶公“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喻义,此地也便得了陶庄这个雅名。那一年,田甘霖的儿子田舜年刚满九岁,他见一家人将被大伯赶去陶庄,就想探个究竟,于是独自来到行署,准备质问大伯。当时,田沛霖正与一女行乐,完事后见侄儿舜年进来,便问:“六郎有什么事吗?”因为他在家族同辈兄弟中排行第六。“大伯怎么叫我们去陶庄呢?我家里没有鬼呀!”大人骗他说搬家是因为家里闹鬼。“胡说!”田沛霖大喝一声,“难道沈道士、餐霞子的话也会有错?”“那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来?”田舜年初生牛犊不畏虎,傻傻地问。“什么时候把鬼赶走了,你们什么时候就回来!”“要是鬼赶不走呢?大伯!”田舜年越发犯傻了。“赶不走?赶不走那本王就杀了那些野道士、假和尚!”其实,田舜年并不怕杀人,因为他见识过杀人的场面,心想人死了大不了碗口大个疤。
可是,他却害怕大伯的目光,因为那目光幽深得似乎藏有一条毒蛇!于是他灵机一动,便讨好地说:“大伯,我不想去嘛!我想看和尚道士怎么赶鬼嘛!”不想去?哼!田沛霖一脸阴冷地想,你不想去就能不去吗?这里到底是你说话算数,还是老子说话算数?因为小小舜年耍的小聪明,又怎么瞒得过他这个老谋深算的土司呢?当时他就意识到了这点:这六郎虽小,却比其父更有不凡的气度,日后必是天赐的大敌!所以,他就想为儿子尽早地扫除障碍,先除之而后快!于是说道:“六郎若不想去,可以留下来!”“真可以留下来啊!”“大伯还会骗你吗?”田舜年信以为真,便拿起棒槌,几乎不假思索便猛地敲打了一下人皮鼓,只听“咚”的一声,天赐的哭声再次从厢房那边传来。田沛霖正找不到借口呢,这就厉声喝道:“大胆!放肆!--来人!”李管家和几个宫人立即跑了进来。他又喝道:“把那小杂种给本王关起来!--简直无法无天,没有王法了!”“主爷!舜年还只是个小孩子呀!”李管家见事不妙,忙说。因为,他知道小小舜年惹了大祸,是因为人皮鼓只有出征或是祭神的时候才能敲响,而舜年这冒失一敲,可是犯了大罪的。
但他不能不救这孩子,他猜想一定是自己跟田甘霖所说的话被小舜年听去了,为此才惹出这等杀身之祸的,因而他想保全舜年,其实也就是保全他自己。因为那时候,他对土司的所作所为,差不多已经完全失去信心了。田沛霖可不含糊,又对李管家说道:“你是知道的,私自敲鼓者,当受什么刑罚?”“出征时,斩!祭祀时,剁手!”李管家如实回答。“那你就看着办吧!”田沛霖硬邦邦地甩下了一句。主爷!李管家呆在原地,一脸木木的,青青的,不知如何是好了。其实,田沛霖是在考验李管家,因为李管家跟他三弟甘霖近来走得越来越近了,而且还是甘霖老婆覃氏的一门远房亲戚。那时候,他已经听到了他们有点不太安分的耳风,所以就想探个虚实,弄个究竟,以便投石问路,一箭双雕!幸好这时候大家都听见了人皮鼓声,都朝行署这边赶过来了。
李管家便像见了救星似的,立马向大家述起了苦衷:“这可怎么得了!这可怎么得了!舜年毕竟还小!舜年毕竟还小!”这时田甘霖也赶到了,他见是儿子舜年敲打的神鼓,知道儿子闯了天大的灾祸,就扯着儿子的耳朵说:“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啊你?这鼓是你随便敲打的吗?你个惹祸的畜生啊!”田沛霖便借子打子,淡淡地说道:“兄弟啊,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不以规矩不成方圆,你就看着办吧,啊?”还能怎么办?任杀任剐还不由你吗?虽然,田甘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了任何退路可言,但无论如何他也得先保了儿子的性命再说。于是说道:“大哥!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你我兄弟一场的分上,你就原谅舜年这一次吧……舜年毕竟还小,不太懂事……我们这就去陶庄,马上就去!”这时,在一旁观望的二弟既霖鼻子一哼,也就发话了:“好,要分家,那我们得先把父亲留下的三件宝贝也分了……反正家越分越发,又不可能永远四世同堂的!”他所指的三件宝贝,正是人皮鼓、琵琶琴和竹烟杆。
因为,这三件宝贝都是祖上传下来的东西,土民们见了就如同见了土司本人--这是土司特权的象征,自然谁都想得到,谁都想拥有!岂有此理!田沛霖没想到二弟既霖会这样说话,当即就恼怒开了。但他打心眼里也能理解二弟,因为二弟有熏烟的嗜好,还是父亲在世的时候,就曾问过他最喜欢哪件宝贝,他曾说他只喜欢竹烟杆。因为那竹烟杆有三个脑壳,一大两小,是一根长竹鞭分蔸发的杈。三个脑壳上分别用金铜包着,上绘龙、龟、鹤三种吉祥之物。而且,一天装上一锅烟,就可以从早吸到晚了。那琵琶琴的来历却跟人皮鼓一样久远,是八部大王当年的所携之物,弹之因景生情,因情融景,曲音簌簌如天籁一般。人皮鼓就更不屑说了,因为它是得胜者的象征:出征擂之,鼓舞士气,有如雷霆万钧直捣敌人龙潭虎穴!可哪一件宝贝他又舍得呢?他毕竟是土司啊!可是,父亲毕竟有言在先,说天下太平后三人可各携一宝,传诸后世之人,他又怎敢违背父命呢?就问:“既霖啊,还是你记性好!那你说说看,你想要哪件宝贝?”“烟杆脑壳!”田既霖怕见土司的目光,垂下了头去。
“那……甘霖呢?”田沛霖转过身来又问三弟,语气越发地冰冷,因为他以为这是三弟想出来的馊主意,不然,二弟是断然不会如此出面挑衅的!“琵琶琴!”田甘霖也照实说。因为,他知道即便自己想要人皮鼓也是要不到的,因为只有承袭的土司才享有这种特权。接着又说,“还望大哥原谅舜年年幼无知,不知天高地厚……俗话说,子不教,父之过,一切责任都在我!……我们这就去陶庄,如果没有你的吩咐,我们决不离开陶庄半步!”这就对了嘛!田沛霖便暗自得意地笑了,因为,他的目的就是尽量或是尽可能地瓦解对手的联盟--现在已初见成效了。而且,这时他又见有了台阶可下,于是挥了挥手,表示同意了。这时,李管家急忙进屋将竹烟杆和琵琶琴取了出来,瑟缩地交给了田既霖和田甘霖。田沛霖侧过身去,望着窗外,忽地舒了一口大气,因为他的内心就像滚滚翻腾的龙溪江水,在不停地拍打着心岸--那是怎样的一种汹涌澎湃呢?第二天下午,田甘霖一家就被遣往陶庄了。这就是当朝的土司,在不声不响之中就瓦解了对手,征服了“敌人”。
事实上,那时候,田沛霖就是把他的竞争对手当敌人的。虽然那只是假想的敌人,但他却不能让对手最终成为敌人,而只能成为对手!因为对手与敌人有着本质的区别,这区别就在于,一个是容美的内部之矛盾,一个是容美的外部之矛盾;而容美的内部之矛盾只能用瓦解的办法来解决,毕竟还有着血缘和亲情的关系存在,因为这毕竟是维护家族繁衍和强盛的纽带!可是,不久之后,田沛霖怎么也没想到,在对待容美外部之矛盾的时候,他却无计可施、束手无策了。那时候,他一面与南明的督师何腾蛟、文安之等时以手札往来,商略抗清复明大计,一面又继续与农民军对抗。而这时,李自成的余部“一只虎”李过由清江过来了,田沛霖得到旗鼓来报,说土兵已经抵挡不住,就带着全家躲进了平山万全洞中。可是“一只虎”长驱直入,在容美采粮索饷,连其父田玄和太夫人的寝墓也一并掘了。那天,人皮鼓被农民军敲得地动山摇,天赐在几十里之外的山洞也感应到了,于是又大啼不止。
这时候,田沛霖才感到梅朵所说不错,天赐这娃真是个“明人”,真是白虎转世的!这样一想,他便觉得自己后继有人了,心想,即便自己遭遇不测,也再无后顾之忧。于是,等到第三天,当人皮鼓声渐渐停息、天赐不再哭泣之后,他便在一片惊惶之中下得山来。然而,一六四八年初冬的这天日中,当土司一踏进司城东门的时候,前来迎接的李管家就下跪痛哭起来。
他的哭声悲天怆地,田沛霖忙问:“管家啊,你快起来,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了?”“太都爷和太夫人的墓都被掘了啊!”“你、你、你……你说什么被掘了?”“太都爷……和太夫人的……墓啊!”“苍天!苍天啊--”田沛霖仰天长啸,顿时眼前一花,人就从马上跌落下来,就像一根滚筒,“嗵”的一声,重重地摔落在地……李管家和几个宫人急忙来扶,大喊:“主、主爷,你可要挺住呀!主爷!”“真、真被掘了?”田沛霖慢慢地睁开眼来。“真、真被掘了啊!”李管家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天啦!真被掘了!田沛霖又“哇”地吐了一口,吐出了一团鲜血……可他依旧艰难地说着:“老子、老子真是躲不过……北虎……这一劫啊!”因为,这时他似乎才弄明白,原来父亲所说的“白虎”,不是虎而是人--可是,他知道得已经太晚太晚了。这年冬,雪花覆盖了整个容美大地,田沛霖也在一片忧愤之中,像他父亲一样郁郁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