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急风骤雨之后,是一个相对平静的世界。碧筠婚姻之后的心情就是这样的。一开始,她真是不想理睬田舜年的,可越是这样,田舜年就越是喜欢她,她就越发不知如何是好了。碧筠心想,也许是自己年轻貌美的缘故,田舜年才走动频繁的,一旦人老珠黄,还不落得大房一样的下场吗?的确,这一个多月来,田舜年就像她的影子似的,你到了阶前,他就到了阶后,你到了榻前,他就到了床上。而且有时候他还嬉皮笑脸的,就像个十足的赖皮,黏你,哄你,呵护你,弄得你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恼也不是,恨也不是。可就是这样的赖皮,让碧筠真真地想不明白了:男人怎么有时候比女人还贱呢?她实在是没有一点应对的法子了,就心想:你要来就来,要去就去,反正我的心不在你身上就是了。但田舜年才不去管什么同床异梦呢,他天天都到碧筠这里来,弄得以假乱真似的。其实,有一种阴暗的心理在里面:他不相信一个大男人连一个女人也征服不了,如果这样,自己还怎么去征服世界呢?而要征服世界,首先就得征服女人!所以,在这件事上,田舜年是一直不肯服输的,因为他不相信那个梯玛天赐会比自己强。
因而他对碧筠的宠爱也就有了暗中攀比的意思,特别是把碧筠从梯玛天赐的手中夺过来之后,他就觉得大功告成了一半。因为这世间,哪还有比夺妻之仇、杀父之恨更令人伤心的呢?因而田舜年觉得在碧筠身上用功很值!可是等到碧筠怀孕三周之后,她却托词到了危险期,回娘家去了,再也不让他碰了。田舜年自然也知趣,三房不在家的时候,还有大房、二房呢。那时候,大房陆氏已经有了两儿一女,坐的是正室,所以也就不怕谁来动摇她的地位了,只是田舜年一年半载没上她的床,她心里有点恼恨,毕竟女人是受不得寂寞的,也是不甘寂寞的。如果男人在外长年不归,那寂寞也是受得了,耐得住的,可偏偏就在一个屋檐下,男人就是夜里不进你的屋,不上你的床,哪个做女人的心里又好受呢?她陆叶叶即便再大度再宽容,也不至于不会吃醋吧?所以,这时候她见男人过来,就没了好脸色,只让田舜年的热脸贴了个冷屁股。田舜年虽然心里有气,可表面上却一点也不表现出来,喝了一杯茶后,就朝二房田氏那边走去了。陆叶叶就望着他的背影骂:“有种的,你今后就别再踏老娘的门槛!”田舜年才不去管这些呢,依旧往田氏的房间走。
田氏一见他,就媚态丛生,就像个狐狸精似的,勾住男人的脖子说:“还是我的本家哥哥心痛妹妹呢!怎么今天有空到妹妹这里来了?”田舜年也不管她是否打趣,抱起二房就亲热起来。如今这二房已生有一女,有奶娘供奶,所以才没一点儿败相,倒是少妇的风骚更为火烈,做起事来就如猛虎下山,只差把地皮子掀翻,弄得田舜年快活不已。“你要把我吃了呀!”田舜年逗笑说。田氏说:“我能吃了你吗?想吃你的人在等你哩!”田舜年说:“你真的不想吃了我?那我走就是了!”“你敢!你敢!”田氏拿小手擂了一拳男人,随后又勾紧男人的脖子,显然是怕男人真的走了。因为在三房中,看起来田氏像个笑面狐,其实心里最阴、最黑、最毒,那时候她就有了心计,心想自己也不必忙着跟大房、三房争什么高低,只想一心一意地讨好男人,一心一意地服侍好男人,即便男人的心是石头做的,也会被自己的柔情打动的。因为她想起了汉人那句成语: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当然,这“金石为开”也是有大前提的,那就是“精诚所至”。
如今这两个条件她都具备了,又如何肯轻易放过眼前这大好的机会呢?所以一番云雨之后,自是把自个儿弄得虚虚脱脱的,也把男人弄得虚虚脱脱的,使得田舜年想要多快活就有多快活,想要多忘情就有多忘情……这样快活了几日,田氏又动了心计,就催男人到大房那边去,说也别生分了夫妻感情,说自己在这里是小,竹子还有个上高下节呢,什么事都得有个上下尊卑才是!还是这个女人晓得心疼人啊!田舜年叹息一声,没想到田氏这么善解人意的,就不想去了,就说:“就她那个苦瓜脸,一看就叫人心烦,哪还有劲?”田氏说:“好歹别人也是正宫娘娘,还能守活寡不成?”“守寡又怎么的!”田舜年不以为然。“你这话叫我听起来都寒心呢!她好歹也给你生了两个娃呢!”“娃是娃,她是她,怎么能扯在一起?这是几篙子打不到一块的事情!”“没有她,难道还有娃?你以为娃都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德行!”“好了好了,你别提她了,一提她我就心烦!”“就你会心烦,别人就不会心烦?别人都是木头做的?!德行!”好一张狐狸嘴巴!田舜年摇了摇头。但经田氏这么一说,他反而不想去了,因为在大房那里,他从未听她说过这样温柔梯己的话,替他人着想的话,所以就愈加心疼二房了。
只可惜的是,二房只生了个闺女,没有大房那么来得顺心,他也便替二房有点儿占气了,但二房的肚子就是不争气,一直平平的,瘪瘪的,就是鼓不起来,现在他这么拼着老命来做,也就是想让二房尽早地生出个带把的来。二房自然也知道自己的弱势,所以也就避免与大房、三房正面交锋了,但她也不想当着男人的面说谁的是非小话儿。她不像大房陆氏动不动就说:“你死到那边去!我一个马桑树疙瘩,有什么好碰的?”弄得男人刚刚上来的兴致,一下子就没了。可她却知道男人哪里痛哪里痒,哪里痒哪里痛!因而,只要男人哪儿痛了,她就用心尖儿去暖男人的心窝窝,让男人的心窝窝像冬天的火炉,温度一点一点地升高,让男人心中的冰块,也一点一点地融化。可要是男人哪儿痒了,她不是往上面撒盐,而是给你挠痒痒,挠得你痒的地方越痒越是舒服。这就叫心疼,巴心巴骨地疼!所以男人到了她这里,田氏便使出了浑身解数,让男人舒服得痛也不痛、痒也不痒了,这样的女人,又怎的叫男人不心疼呢?不疼死才怪呢!可是再好的女人,也有让男人腻烦的时候,碧筠一过了危险期,田舜年就跑到三房那边去了。
二房见田舜年喜新厌旧,房子又空空荡荡起来,就对着男人睡过的鸳鸯枕骂开了:“哼,狐狸精几时要了你的老命,你才晓得自己闯了鬼呢!”所以一切的荣辱,一切的辛酸,一切的委屈,她都记恨在心了,感到再这样下去,自己的地位就要被三房动摇了。这时候,偏偏又传来了三房怀的是“龙种”的消息,对她来说,这无疑又是屋漏偏遭连夜雨,无疑又是雪上加霜,所以就令她更是心烦、更是嫉妒了。望着男人睡过的空枕头,她就阴在心里冷笑起来:“哼!老娘一定要让你们有好戏看!不信,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所以,田氏就将娘家的一个姑婆叫来了。那姑婆是有名的巫婆,下阴,捣鬼,附魂,催命,样样都是她的拿手好戏。但她是悄悄来的,就连二房里的人也不知道。因为她得了田氏的几句好话,几十两银子,就躲在田氏的内房开始使起法来了。但田氏毕竟是个聪明人,她不想与三房正面交锋,所以就想在大房和三房之间挑拨离间,好让她们去狗咬狗呢。
巫婆于是把大房的生庚八字化成灰烧了,然后丢进一碗水里,这就使起法来。因而这边一念咒语,大房那边的陆氏就生起病来了,叫药匠看了,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开了几服药方子,也不见效,一来二去,病情反而加重了。“都是吃干饭的!”田舜年一生气,当场就割了那个药匠的耳朵。因而再请其他的药匠,那些药匠都躲开了。你想病看不好,就得割耳朵,谁还敢来给土司家看病呢?最后,向管家进了行署,对田舜年说:“大公子,还是请请法师吧?”田舜年这就对宫人侯有之吼道:“还不快去!管家的话也没听见?都聋子了?都哑巴了?是不是还得我再重复一遍?”侯有之于是出门吩咐手下,宫人们就唯唯诺诺地跑到真武庙,请沈道士去了。半个时辰,沈道士身着八卦图案的黄衫赶来了。他搭了台,便跃跃欲试地做起法事来。一时间,满庭院里都是烟雾,沈道士的道鞭挥向哪里,哪里就会升起一团火光,哪里的烟雾就会渐渐地消散。然后他又口念咒语,挥动木剑,来来回回地走动。
几个折腾,他就钻进了大房的内室,于是一阵刀光剑影,就将一团空气收进了布囊之中,说是把附在陆夫人身上的鬼魂捉住了。一出门来,田舜年就问:“这是什么鬼魂附的身?”“是个女鬼!”沈道士说,“想不到,这女鬼好生厉害哩!”话音刚落,陆氏又在内室叫起来了。田舜年急忙又问是怎么回事?怎么捉住了鬼还有鬼呢?沈道士忙说这女鬼刚才又从布袋里溜出去了,额头已是一片大汗淋漓。本来,沈道士的法力还算高强的,可是跟这个巫婆相比却相差了一截,因而做了两堂法事也没法把附魂赶走。沈道士万般无奈之下,只得求助于法华寺的智靖和尚。智靖和尚也相当重视,因为沈道士都没有办法,可见这妖法力了得,因而更是做了一番准备的。一到田府,他就开始立堂打蘸,念起了《法华经》。这佛事法事一齐做来,倒是把巫婆给镇住了,那巫婆只好暂时收了功。陆氏的病体开始好转,田舜年于是请求父亲,大摆酒席款待两寺和尚、道士。正当这边酒席摆好,准备祝贺的时候,那边陆氏又旧病复发了,病状竟比上一次更甚。
和尚道士于是马上做法,翻云覆雨,两边斗得更加难分难解,似乎形成了拉锯战,这时陆氏已被折腾得奄奄一息了。田舜年忧愁万分,抱住陆氏叫个不停,陆叶叶却说:“你个心黑窝子的,平日里只知道去三房那里,我这么活着,还不是守活寡吗?不如去了算了!”田舜年懊恼地说:“只要你挺过来,我今后多来陪陪你就是了!”陆叶叶又变腔变调地说:“好你个田舜年,才到我这里来寻快活,一转眼又跑到那边去说老娘的坏话了。老娘给你怀了龙种,你多看我一眼就怎么了?谁叫她人老珠黄,像个癞鸡婆娘的!”这是什么话!田舜年就惊呆了,因为这分明是三房邓碧筠的声音,怎么会从陆氏的嘴里说出来呢?岂不是咄咄怪事?!正纳闷间,陆叶叶又说开了:“还是二房人好,不像大房那么小心眼儿!你今后可不要委屈了她!”田舜年见还是学的三房的口气,就摇了摇头。陆叶叶又说:“这话你可要答应,不然我死不瞑目!”这次却又变回她自己的声音了。真是撞鬼了!田舜年只好点头,心想临死之人,其言也善,也就不跟她计较什么了。于是哭过一阵,就吩咐下人准备后事。
土司田甘霖也以为儿媳陆氏救不过来了,这就想到了让梯玛做堂法事,于是就把天赐请来了。那时候,田舜年还不相信梯玛天赐有多大的本领,所以就不想要他来做。田甘霖却说:“死马还当活马医,你姑且让他试试吧。能不能救过来,就看她的造化了。”“父亲既然这么说,我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田舜年还是一片抱怨的口气,“只是,这么折腾来折腾去的,是好人也怕会折腾出病来的!”“我懂你的意思!”田甘霖垮着脸说,“这事就算我做的主,与你没有任何关系!这总行了吧?”得了土司的准话,梯玛天赐这就开始显本事了。因为他知道,如果这次法事做不成功的话,那么自己在土司之境的地位就将不能巩固了。所以,他对这场法事相当重视:先祭祖,再请师,最后才施法。因而,当他刚刚洒完净水的时候,他就看见那个作怪的巫婆了,于是暗自高兴起来:只一下子就找到化解矛盾的症结所在,因而他欣喜不已。
但天赐没有立马揭穿巫婆的老底,因为巫师也有巫师之间的道行和规矩,凡事先礼后兵,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要是谁不讲礼了,另一方才会兵刃相见,绝不手软,毫不留情。虽然那时候,天赐还是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小梯玛,其实法力已经超过他师傅了。可是,那巫婆见跟她捣蛋的只是个黄毛小子,根本就没把他放在眼里,倒是想好好地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梯玛了,于是她就与梯玛斗起法来。
梯玛天赐那时已经成竹在胸,他暗地里派壶川把巫婆那碗净水悄悄地倒掉了,并且让壶川把碗倒扑着:因为那是巫婆的一个死穴!谁知壶川把碗扑了,还在碗上压了一块石头,那巫婆的法术顿时失灵了,因而收功不及,头上就像压了个千斤顶似的,就把她的头压歪过去了。巫婆在那边偏着脑袋,感到头越来越沉重,脖子只差压断了,这就叫二房赶紧来求梯玛,说她认输了。于是田氏立即跑到这边来了,又是给天赐下跪,又是给天赐磕头,要天赐饶她姑婆一命。天赐见陆氏已经转危为安,这就收了法,说道:“你叫她快走,越远越好,不要让我今后再见到她!”然后,又悄悄地叫壶川把那个碗翻了过来。天啦!巫婆的头一下子空了,就像卸下千斤重担似的,立马就没事了。可她还是害了一场大病,住了几天才走。一夜之间,梯玛天赐的名声就在司城叫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