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梯玛天赐又来到陆氏的房里,隔着画屏给陆氏看病。正使着气功的时候,壶川带着桂芸来了。他见壶川一脸阴沉沉的,就收了功,出来问壶川有什么事?壶川委屈地说他姐姐也病了,请他去看看。天赐本不想去的,可看到壶川祈求的眼光,怪可怜的,就只好答应了。一出门,他就问壶川:“你姐姐什么时候病的?不是好好的吗?”“我也纳闷呢!”壶川说,“我问姐姐,你好好的,怎么说病就病了?姐姐说,小孩子懂什么,你去对他说就是了。我又问姐姐得的是什么病,姐姐又说,你只管去就是了,天赐哥会知道的。我这就来了。”天赐心里有谱了,这就跟着壶川进了屋,依旧隔着画屏给碧筠看病,碧筠却吩咐下人,没叫谁个也不许进来。宫女们就应声退下去了。其实,碧筠并没有什么大病,她只是想借机会跟天赐哥说说话儿。而天赐隔着画屏,一眼就看出了碧筠的心思,于是说道:“夫人并没什么大碍,休息几天就没事了。”碧筠说:“你隔得那么远,你怎知道我就没病?”“是的,我是撒了谎,夫人不但有病,而且病得很重,只怕凡医治不好,反耽搁了夫人的病情!”天赐苦笑了一声,又说,“你还是另请高明吧!”这就要走。
碧筠说:“你一时说我有病,一时又说我没病,我到底怎样了?你得给我个实话,也好让我心里有个准数!”“其实夫人的病不是一般的病,一般的药是医不好的。因为夫人得的是心病,俗话说,心病更需心药医!……对不起了夫人,我有事先告辞了!”碧筠这就掀开屏风,冷冷地说道:“天赐哥,这心药就在你手上,你为什么就不肯给我呢?你是想见死不救吗?”天赐怔了一下,可他还是什么也没有说,掉转头就走了。碧筠这就伤心地哭了起来。哭过一阵后,她便把委屈都发泄在田舜年身上,心想,如果不是田舜年,自己就嫁给天赐哥了。于是,她便把田舜年买给她的东西,一骨碌地掀翻在地,满屋里叮叮当当的,顿时一片狼藉。宫女来劝,她就吼道:“出去,都给我滚出去!”宫女们就退了下去。一个宫人就跑去叫主子去了。田舜年听说碧筠又发了脾气,赶回来一看,见满房子都是散乱的东西,就问出了什么事了,碧筠也不肯说,使得田舜年大为光火。这时候,他想起陆氏被她阴魂附体的事来,心里便极不痛快,但见碧筠怀了身孕,已快足月,怕是闹胎的缘故,所以他就没有去责怪她,也就没把附魂的事往深里想了。碧筠闹腾了半夜,便没心情再闹了,田舜年这才松了一口气。
可是,在家仅仅逗留了一天,心情刚刚好转起来,行署那边就有事了,说主爷有请,田舜年便急急忙忙赶了过去。原来是父亲要他马上到各关隘去走一趟、看一看,生怕又出了什么乱子。虽然那时候他不想出远门,但是父命难违,他不得不去遵照执行,这就回来给三房说了,要她们各自好生将息,少给他惹事。第二天一早,他就跨着大白马,带着几位亲将,往东去了。大房陆叶叶见男人走了,反而眼不见心为净。因为这些天来,她的身子渐渐地恢复了,也就惦念起梯玛来了。每当依窗凭栏的时候,她便想起关于天赐小时候的一些趣事和传说来,她知道天赐非等闲之辈,心想他不是星,也是宿的,再加上那次救了她一条老命,她便时时都想报答于他,只是苦于没有机会。这天,梯玛天赐照例来给陆叶叶下药,其实是用气功给她安神。来到照壁的时候,正好碰上陆氏的大儿子丙如和大女儿若云在念《打掌掌》,他也跟着念了起来:“打掌掌,讨馒馒,讨得多,送哥哥,讨得少,送嫂嫂,嫂嫂吃不完,放到枕头上。”两姊妹见是梯玛大叔,这就迎了上去。
那时候,田丙如已经七八岁了,开始懂得大人间的一些事了,况且,平日里又有母亲陆氏挑唆,所以他对父亲就很是不满,自以为父亲怠慢了他母亲,所以就总是拿白眼去白他父亲。但田丙如见了梯玛大叔,却胜似见了父亲似的,总是笑脸相迎,一改平日的冷漠面孔。若云这丫头对梯玛大叔就更是依恋了,一见梯玛大叔她就奔了过去,就扑向梯玛大叔的怀里,嚷着要梯玛大叔抱!事实上,若云在梯玛天赐眼里,长得天真无邪的,美若仙子,是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孩,他当若云就像自己的亲生闺女似的。于是他张开手臂,就把若云抱了起来。“梯玛大叔,他们都说你是白虎神变的,是真的吗?”若云调皮地问。“你看大叔像白虎神吗?”天赐笑了。“我不晓得哩!他们都说你睡觉的时候,就会变成一只白虎的哦!”“傻瓜!那大叔怎么自己不晓得呢?”“你自己不晓得,那是你自己睡着了嘛!”天赐笑了,若云笑了,丙如也跟着笑了。平日里,若云老是爱问一些在大人看来很好笑的事情,可是她却问得相当认真,天赐也就不厌其烦地给她解释。到了房里,他就把若云放了下来,可若云却不肯走,非要梯玛大叔给她讲了故事才走。天赐就给若云讲起了狼外婆的故事,若云就躲在她母亲怀里,怕得反而不敢走了。
陆氏笑道:“狼外婆已经走了,你还怕什么呢?”若云说:“狼外婆还会回来的!”惹得大家都好笑起来。笑过,陆叶叶就叫丙如带若云去玩,说别影响了大人们看病,若云就蹦跳着跟着哥哥出去了。房里就只剩下侍女在她身边,但这天陆氏把侍女也叫走了,并吩咐说,没有她的吩咐,谁也不许进屋,否则,各打二十大板。因为,土司的家法一向很严厉,稍有违反就得挨板子,轻者二三十大板,重者则割耳、挖眼、掏心,所以下人和宫人们个个都小心翼翼的,生怕自己有什么闪失,出了什么差错。待侍女们都退出去之后,陆氏这才说道:“近来多亏梯玛兄弟了,也没有什么好招待的,这茶可是我们二月坡上的清明茶,是我父亲亲手炒的,就是皇帝也不肯给的,每年就只这么半斤二两的,你品品看,看如何?”“拿这等好茶招待我,是不是亏了?”天赐觉得蹊跷。“你救了我的命,也就是救了二月坡我陆家一族的人,我们感恩还来不及呢,一杯清茶怎的就亏了?兄弟是把嫂子当外人了吧?不然怎会说出这等话来呢!”“那倒不是!只不过,连皇帝都不能享用的茶点,定然不是什么凡俗之物,所以我说我喝了不是亏了皇帝吗?那我不就成了神仙了?”“兄弟说对了,这茶就叫神仙茶,是神仙才配品这茶的呢。
因为你就是神仙,所以这茶就该你来品,也不枉‘神仙茶’这名儿!你可知道,我为什么叫叶叶吗?”“嫂子大名,我是自小就知道的!只是这芳名的由来,兄弟孤陋寡闻,倒是有所不知!”“只怕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哩!”陆氏依旧微笑着说,“我娘说她怀我的时候已经足月,可是土司赶着要给皇上敬贡茶,说是要上等的清明茶,而那时人手又不够,我母亲就只好亲自到茶园去采茶了。我母亲采的就是最好的清明茶,一年也就那么几斤的。可是不小心惊动了胎气,我母亲就急忙往家里赶,还没等赶到家呢,就把我生在茶园里了。我父亲说我是为采那几片清明茶而生的,也就给我取名叶叶了,之后便把那年被皇帝美誉的清明茶改叫‘神仙茶’了。而这神仙茶,是从贡茶里面精挑出来的,一年也就那么几斤几两的。你品品看,好喝吗?”天赐品了两口,忙道:“真是好茶,清心爽口,口舌生津,回味无穷。
”“兄弟要是爱听茶经,嫂子不妨说给你听听?”“嫂子只管说来,兄弟我边听边给你化水就是了!咱们工夫两不误!”陆叶叶品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便说开了:“兄弟你恐怕不知道,这贡茶是这么弄出来的吧?你以为是炒出来的吗?不是哩!这可有讲究的呢,先得去了水汽,然后让阳光晒了,再让姑娘用胸口焐着,就像焐蚕宝宝似的,一直焐进女孩子的体香,才算好了。所以这茶,才那么丁点儿的,因为一人一次只能焐那么一点点,要不然,就焐不透,焐不干,焐不香了。你知道吗,我也焐过的,都说我焐的茶叶最醇、最香呢!”就用指头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真的吗!天赐从来没听说过贡茶是这么焐出来的,倒觉得新鲜呢!但见陆氏胸口敞开着,乳沟深深的,乳房垂垂的,简直是在有意挑衅!心想,这莫非是陆氏杜撰出来招惹自己的鬼把戏吧?是不是想让自己上套?可反过来一想,过去也曾有焐红枣的说法,据说就是用黄花姑娘的身体焐出来的;而且,“卵蒙挫套”的故事里,神仙白胡子老公公,就是给土家先人一包茶叶,八部大王的母亲正是用这包茶叶煮了荷包蛋吃了,这才怀了三年零六个月,一胎生下八个男孩的。所以,这种说法他认为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这个傻瓜!陆氏本来是想挑逗梯玛兄弟的,不想梯玛反而无动于衷,而她自己的心火反倒被撩旺起来了,就是想扑也扑不灭了。这就抓起梯玛兄弟的手,想要往自己的胸口上贴:“兄弟不相信,你焐焐看,看热不热?看嫂子是不是骗了你!”真是鬼把戏呢!天赐明白过来了,于是收了气功就要走。可是陆氏却不肯放他走了,一转身就把房门关上了,然后走进了画屏。天赐犹豫起来。
陆氏却在里面喊开了:“天赐兄弟,你怎的还不过来呢?你也不看看嫂子身体是不是好脱体了?我这病啊,也只有兄弟可以治断根了!”“只怕你这病治不断根的!”“你不看怎么知道呢?”“我不看也知道!”“我不信!”信不信由你!天赐不再做声了,心想田舜年霸占了自己心爱的女人,我现在再去占了他老婆,也是一报还一报,也是天经地义的,也不算过分吧?可是转念一想,陆氏跟自己今日无仇,前日无冤,我又何必去坏她的名声呢?因此犹豫不决的。这时候,陆叶叶拉开画屏,像一尾鱼,几乎一丝不挂地立在他面前,他顿时眼前一花,不能自已了……因为在此之前,他还从未这么仔细地、近距离地看过女人的裸体呢,所以越是不想看,就越是不能不看了。因为,那身子毕竟是雪一样的白啊,山峰是山峰,沟壑是沟壑,水草是水草,全是画上见不到的仕女图景。
可陆氏却还在喊:“来呀!我的好兄弟!他已经大半年没碰我一下了……我也是个女人啊!”女人?难道女人就该偷人吗?陆氏说:“我也不是存心想报复谁,我是存心想报答兄弟!”哼!有你这么报答的吗?陆氏说:“兄弟是不是还没碰过女人,这么怕嫂子的?”哼,你就是母老虎,我也不怕!可是,天赐却一动没动,陆氏就走过来,要为他宽衣。他反而走过去,把她的衣服扔回来了。陆叶叶就愣住了,说:“兄弟啊,你是见嫂子身子不干净,还是见嫂子不是黄花闺女了?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嫂子能不明白吗?可你想想看,邓碧筠那个狐狸精,不但勾去了田舜年的魂,还来勾我的魂,她是个什么女人呀!她是祸水呢!你还那么想着她、向着她、护着她,值吗?”哼,值不值那是我的事!与你无关!事实上,陆叶叶不说邓碧筠还好,说不定几句话就软了人心,可是她一提及邓碧筠,也就触及天赐内心的伤痛了,天赐便一点情绪也没有了。
正好那时,若云又在外面唱起了童谣《青菜心》:“青菜心,白菜心,我是家婆亲外孙,舅舅喊我堂屋坐,舅娘喊我守大门;端碗饭,冷冰冰,想点菜,两三根,打破舅娘梅花碗,舅娘骂我小妖精。”天赐心想,这小孩子还真是个小妖精呢,什么时候不来,偏偏在自己为难的时候来,不是小妖精又是什么呢?想到这小妖精这么天真,这么可爱,这么无邪,他也就不忍心留下来了,这就要出去……陆叶叶却一把抱住了他。这个胆大包天的女人啊!天赐颤抖了一下,他感到陆叶叶就像一片风中颤抖的树叶,也在瑟瑟地发抖,他就心痛起来了。
因为这个寂寞至极的女人,一定是被自己的男人伤得太重了,所以才想到报复的!如若不是报复,她怎会勾引自己的小叔子呢?她不会,当然不会!可是,现在她却开始勾引小叔子了,开始报复自己的男人了--如若不是这样,如若我们是真心相爱,我自然会当仁不让的!可是……可是……可是,还有什么“可是”的呢?天赐忽然想明白了,这里没有任何“可是”!于是他转过身,毅然决然地拉开了陆叶叶的手,说了声:“对不起了,嫂子!我得走了!”“你是真的看不起嫂子吗?”“不是!决不是!”天赐苦笑。
“那你为什么不敢碰嫂子?”“是不敢!”“是不敢,还是不想?”“不好说!”“不好说,也得给我个明白话!也好让嫂子死了这个心!”“都有!”都有?哼!陆叶叶嘴角这就抽出了一丝苦笑:“既然如此,嫂子也不想再为难兄弟了!这点神仙茶你就带去吧啊?想喝的时候就喝上一口,全当嫂子的一番心意!”这个可怜的女人啦!天赐的心软下来了,于是回头来接了茶,因为他怕再伤这个女人的心。这时候,陆叶叶又说:“要是兄弟怕这里不安全,嫂子往后就到寺里去,成吗?我晓得,兄弟把名声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这个可恶的女人!天赐没有再应声,立马抽脱了手,打开门就出去了。一缕光芒透射进来,房间里便传来了“木叶”忧伤的低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