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筠再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又开始啼哭起来了,因为出嫁的日子已经定下来了,再过几天她就要做别家的女人了。那天,天终于放晴了,碧筠打开窗子,想在河上找到天赐哥的影子,可是望了好几天,也没能望见他的影子。她不知道那时候天赐哥已经被土司派到东谷关去了。因为东谷关离司城几百华里,去来一趟要一个多月时间,可是她坐在闺房里根本就不知道。那天,她实在等不及了,半夜的时候,见河里来了一只乌篷船,以为是天赐哥来接她的,就把卧单剪了,撕了,就结成绺子吊下去了。可是楼太高,卧单没有结那么长--她也是太性急了,要是再接一点,就可以落进水里了。这时候,她不敢往下跳了,又怕那船上人不是天赐哥,落下去就会淹死,因而她喊也不是,不喊也不是,脚就在空中扑腾开来了。可她哪里知道,那墙下的乌篷船,并不是天赐哥划来的,而是他父亲早就安排好的,所以不待她吊下河去,船上的灯就亮了,她就被接上船去了。一回到闺房,她父亲便一通大骂,又命人把窗子钉死了。她就像笼中的鸟,整日里哭得呜呜咽咽的了。
这天夜里,碧筠终于梦见天赐哥了。她梦见天赐哥带着她在调年堂的后山扯野花花,织花环环,给她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就像个小仙女。这时候,天赐哥就从怀里掏出了一只檀木手镯,递给她说:“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唯一的纪念!你能替我保存好吗?”她笑笑,问道:“天赐哥,我像个新娘子吗?那你几时来娶我呀?”天赐哥说:“等你爹娘同意的那天,我就来娶你!”“要是我爹娘不同意呢,你不是不肯娶我了吗?”“那我就把你抢走,像龙太子去抢五谷仙子一样。”“可即使我跟你跑,我爹也会把我们捉回来的。”碧筠很担心,“再说,土司要是不同意,我们也结不了婚的,他还要享受初夜的!这是哪家的王法嘛!怎么就没有人来破除得了?”可她的天赐哥却没有说话,他只是久久地望着龙溪江,又想起了他母亲的遭遇,不觉黯然神伤。她又问天赐哥在想什么,天赐哥没好说自己是在想母亲,因为他又看见母亲被杀的情景了……因为很多先前发生的情形,那时候他都能清清楚楚地看见。
为这事他曾问过师傅老梯玛,老梯玛对他说,做梯玛就是这点跟常人不同:凡常人看不到的我们能看到,凡常人不知道的我们也能知道!所以,那时候他也曾问过他师傅:“我能跟碧筠成亲吗?”他师傅苦笑着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可到时候就能知道什么呢?碧筠见天赐哥发呆的样子,就把花环在他眼前晃了又晃,说:“别发呆了,我们做个游戏吧。”天赐哥说:“那好,我给你出个谜语,你猜猜看!”她就来了兴致,说:“你出吧,我可是个猜谜的大王!”天赐哥就念道:“二人力大冲破天,十女耕种半边田,八王坐在我头上,千里连土土连田。是个字谜,你猜猜看!”她就笑开了:“你是想取笑我呀!这个字谜我猜中了!”天赐哥说:“我量你也猜不中,猜中了我赏你个顶子!”“那你赏我什么顶子?”“让、让你骑马嘟嘟呗!”“骑你个鬼呢!”她知道又上当了,就说,“还是说正经的,不就是‘夫妻义重’四个字吗?”说完,就要骑马嘟嘟,可是天赐哥却忽地飞走了……碧筠一下子惊醒过来。
一惊醒过来,她就泪眼婆娑的,摸着手上的檀木手镯,不觉轻轻地抽咽起来,泪水便静静地滴在檀木手镯上,一股檀香于是幽幽地弥漫开来……“天赐哥,你在哪呀?你怎么不来救救我啊!”她呼喊起来。听见喊声,她父母就赶进来了。邓维昌见碧筠捧着那只檀木手镯出神,知道她又是在想她的天赐哥了,只好讨好地说:“碧筠呀,你可要替你爹娘想一想呀。现在我被他们排挤着,邓家能不能得到土司的信任就靠你了!我如今也是一大把年纪的人了,还能过多少好日子呢?可是你们不同啊,路还长着呢。你也是知道的,我几次虎口脱险,都是因为保土司有功。现在国家安定了,容美也安定了,他们有可能不需要我这个武蛮子了,今后我们邓家还能指望谁呢?还不是指望你和壶川吗?闺女啊,你也要考虑长远一点啊,帝王将相的女儿,生来就不是随便嫁人的。
你和天赐好,我们当然知道,可是天赐能为这个家做些什么呢?人靠大树好乘凉哪!再说,万一我有了个什么三长两短,眼一闭腿一伸也就算了!可你想过没有,你还有你娘和你弟弟妹妹们,他们的日子又怎么过哇?!闺女啊,也不是做父亲的硬要把你往火坑里推,往虎口里送,当爹的也是没有法子了呀!”哼!没有法子,没有法子你们就拿我当替死鬼呀?碧筠的心在汩汩地喋血。邓维昌说:“没几天你就要出嫁了,你得听话!”“你想嫁,你嫁好了,我不嫁!”碧筠大叫起来。
“放肆!”邓维昌说变脸就变脸了,他“啪”地一掌拍在桌子上,喝道,“混账东西!你这是怎么跟老子说话呀?不要给你个针你就当棒槌!这事就这么定了,你依也得依,不依也得依,由不得你使性子,耍小姐脾气!都是你娘自小娇生惯养了你,老子才不信这个邪,还管教不了你?大不了老子没有养你这个狗东西!”说罢,拂袖而去。被父亲一顿痛斥,碧筠反而冷静了,不再哭了。这时,张氏叹了一口气,也劝说道:“闺女呀,也不是你娘不心痛你!嫁妆都准备好了,怕你到了人家那去受贱,还制了两套呢,你爹也是花了心血的,为的就是给你争个面子!你还这么气你爹,也难怪你爹发你火!虽说这只是一步下下之棋,可如今也没有再好的棋可走了。你要是不去或是寻了什么短见,那我们这一家子就都得跟着你去了啊。到时候……”不待说完,竟抽噎起来了。碧筠这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也就扑在母亲怀里一同大哭起来。几个侍女见状,也陪着偷偷地落泪。无奈的碧筠只得答应嫁了。
那些天,碧筠的眼前一片灰暗,她知道自己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天赐哥了,可是,天赐哥又在哪里呢?碧筠想起来了,她的天赐哥不在现实里,只能在梦里。因为一进入梦乡,她就能梦见天赐哥,她的天赐哥就会带着她去飞翔,飞翔在八峰山上,飞翔在武陵山上,然后飞翔到一座终年冰雪不化的雪山上。因为那里有房子一样的冰窖,有冰窖一样的房子,似乎一切都是雪白的,洁净的,而且纤尘不染。她感到那便是她最后的希望所在:一种逃避世俗的理想乐园!在雪地里,她和她的天赐哥追逐着,嬉戏着,打闹着,他们就像雪狼一样地生育,就像雪狼一样地奔跑,永永远远享受着世外的宁静与安然……可这毕竟是梦啊!当梦一醒来的时候,家里已经开始忙嫁了。事实上,邓家早就忙嫁了,还特地在土碧寨定做了六床“西兰卡普”(土花被盖),这时也已经送进府来了。那时候,姑呀舅呀叔呀伯呀姨呀,也都将陪嫁的被盖报了个准数,光被子就有四十八床呢,还有柜子、桌子、椅子、箱子等双套家具,都准备“双陪双嫁”了。这排场自然是够大的了,为的就是替她争回只是个三房的面子,因为邓家想让大家知道,即便碧筠只是个三房,也要比大房、二房气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