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既霖能够起床之后,开始一段时间夜里不再做梦,不再做梦也便不再梦遗了,于是就到书房来看书了。这天,天公却不作美,正午的时候忽然下起了秋雨,雨声淅淅沥沥,竹枝婆娑有声,似有悲风呜咽;芭蕉叶在风雨中也叮咚作响,宛如泪洒江天。一进书房,他一抬眼,便望见了梅朵赠给他的两幅织锦,那织锦高高地挂在屏风之上:一幅是四凤抬印,一幅是土王五颗印。这时候,他久久地凝望着那幅“四凤抬印”图,只见那抬着四方大印的生气勃勃的凤凰,仿佛变成了梅朵,梅朵就从那图案中忽地现出身形来了。梅朵在说:“主爷啊,你注意到了吗,你的那方大印快管不了那方小印了呢!”“你是说他们想造反了吗?”田既霖忙问。“那也未必!可能是想投靠北方了吧。”投靠北方?田既霖不觉呜咽起来,因为这时他眼前又浮现出吴三桂投降清军,和清军战马蹄踏入关的情景了。可是,当他再次睁开眼来的时候,却不见自己心仪的女人了,他就喊了起来:“梅朵啊,你来都来了,又何必躲着我呢?”这时家人听见土司的呜咽声,都急急忙忙跑来了。
他便大声喝道:“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滚出去!都给我滚出去!”大家见土司还是恍恍惚惚的,都只好退下去了。这时候田甘霖也来了,不待通报就径直闯进了土司的书房。他先是问了问病情,然后就说起了容美的处境:“主爷啊,容美如今已是四面楚歌了,你得拿定主意啊!”“哼,主意!有你拿还用问我吗?”因为他知道,先前无论甘霖做什么,凡事都是小心谨慎的,即便有要事前来求见,也是等通报允许之后,才会规规矩矩地进来!然而,近一段时间,甘霖见他的身体吃不消了,便不把他放在眼里了。有时候,他也想发作的,但思前顾后,还是忍了,因为小不忍则乱大谋啊!这一年,已是顺治十二年,田甘霖冷静地分析了形势之后,感到容美的前景不容乐观。那时大清已在全国稳定了局势,可某些政策又令容美大失所望。而南明那时候又退至广西边境,前景也大为不妙。虽然,川东十三家农民军在荆巴之间的大江南北还在频繁活动,可与容美既有刀兵之交又有掘墓之仇,相互都心结难解,一时间难以结成联盟。
但仔细权衡之后,田甘霖还是觉得应该一面与文相国修好,一面继续与清军谈判--兴许才能找到一条生路,在夹缝里求得生存!可是,这时候田既霖却不这样想了,因为当今世界乱云飞度,变幻莫测,形势还让人无法预料,如果真要去投靠大清,他这个土司之位还将存在吗?即使还能存在,还有可能是他田既霖的吗?他迟迟不肯发话,是因为他还想再熬上个三年五载,等到犬子满了十八岁,自己再撒手西去也不迟!所以,这时候,他是尽量能忍则忍、能拖则拖,即便不能忍、不能拖,他也不想与三弟闹僵!可田甘霖却突然问道:“主爷可曾记得秦良玉?”“怎会不记得呢?不就是石砫宣抚司使、总兵官挂都督衔、钦赐二品冠服的着名女将秦良玉吗?不是说崇祯皇帝还赐给她四首御制诗吗?好像有一首是:蜀锦征袍手制成,桃花马上请长缨;世间不少奇男子,谁肯沙场万里行?……你说她到底有何用意?当年她不是跟父帅齐名吗?是不是又派人联络抗清的事来了?”田甘霖摇了摇头:“主爷啊,秦良玉就是我们最好的参照,最好的前车之鉴啊!她的那支白蜡兵可谓神州闻名吧,曾经在万历年间参加过平叛杨应龙的战争,从天启初年的时候起,就在长城内外参加几次抵御清兵的战争,也参加过平奢崇明的战争。她赴辽东,渡浑河,守榆关,围成都,收重庆,平蜀贼,可谓战功累累吧?可最后还是兵败夔州,输掉了一世英名!为什么呢?不就是因为明朝已经腐败了吗?可她却没有看清形势,所以最终才遭此惨败!最终也只得发布《固守石砫檄文》,坚守一危卵之地!如今我们的处境,跟秦将军的处境又有什么两样呢?依我看南明气数已尽,迟早会灭亡的,你要趁早拿定主意才是啊,不然清军入司,其惨将不忍睹也!”说客!说客!因为在田既霖看来,一个两面三刀之人,骨质里蕴藏的正是称霸一方的骨髓!而作为一个洞察分明的土司,这一点他还是能够看得清楚的!于是,他便拿起先祖田九龄的《紫芝亭诗集》,翻了几页,随口吟道:“自古龙门攀非易,况隔江湖万里长。”见三弟还在等待,又说,“你就自己拿主意吧,我是力不从心了!今后容美就交给你了!”可是,田甘霖还是不肯走!“贪得无厌!贪得无厌啊!”田既霖在心里叹息。因为他知道,要是自己不给这个人一个准话,这个人是一定不会走的。说白了,就是要加盖宣慰使这个大印!不仅如此,他也知道,那也不只是盖个大印的问题,而是谁掌握印把子的问题!因为印把子在谁的手里,就等于权力和富贵到了谁的手里!而作为一个精明的土司,他自然也知道只有大权在握的时候,命令才会落到实处!于是他冷笑起来,心想,自己真是预感不错,说曹操,曹操就到了。于是他说:“印把子在我这儿,你随时要用,随时可以来取!”田甘霖就把已经抄拟好的奏表拿了出来,让土司过目。田既霖知道三弟这些年已经培植了许多党羽和爪牙,也知道自己如今已经奈何不了他了,于是喟然一声长叹,看也未看,就把四方大印交了出来,然后头也不回地回卧室去了。田甘霖愣了一阵,最后还是拿起四方大印,昂然地走了出去。田既霖不知道三弟是什么时候走出去的,他一躺下就再也爬不起来了。一个月后,他才知道,三弟奉表向屯兵荆襄的宁南靖寇大将军投诚了,但暗地里依然与文安之保持着暧昧的关系;但他并不知道田甘霖的心里所想:因为如此周旋,今后无论是谁的天下,容美都将求得参战有功,田氏都将稳坐江山!那时候,作为土司他还蒙在鼓里,当向管家急匆匆跑来告之这一事实的时候,他忽然感到胸口一闷,竟吐出一口血来:“难怪大哥要将你遣往陶庄……我、我真是瞎了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