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赐步入学徒生活之后,一日三课便雷打不动了:早晚要练功,上午要坐堂聆听神歌念《梯玛经》,下午要识字学医,每有偷懒的时候,就遭老梯玛罚跪。当然,刚刚开始的时候,天赐自然很不习惯的,时时都想着和碧筠去玩耍,所以,几乎天天都要挨打和挨罚的,但日子久了他便习惯了,于是越发地刻苦练习,每日里都有长进,而且长进得很快。所以,在他八岁的时候,也就是一六五五年的秋天,有一天,他的天眼忽地打开了:透过漆黑的天幕,他仿佛看到了母亲临死时的情景,只是那情景有点儿朦胧,有点儿模糊,让他看不真切,因此那情景只隐隐地闪现了一下,就倏地消失了。当时,天赐并没有对老梯玛和碧筠说起这事,直到他九岁的时候,有一日练功,他的天眼突然混沌天开,他便再一次真真切切地看见母亲惨死的情景了……在那个月光寒冷的晚上,汪汪的狗叫声由远而近地传来,司城和庙宇还沉浸在一片白露为霜的寂静之中,只见李管家带着两个宫人,趁着夜色朝百斯庵溜去,“吱”的一声,一道寒光泻进了佛门净地。老尼走在前带路,将两个黑影引进了庵里。
来到禅房前的时候,李管家给老尼一锭金子说:“这是土司之命,我们今晚要了结她!你可得守口如瓶!要是走漏了半点风声,土司决饶不了你!”老尼迟疑了一阵,但她最终还是接过金锭,退了下去。于是,李管家带着两个宫人来到梅朵的房间,用唾沫给窗户纸捅穿了一个小洞,然后含着一节竹管对着里面吹着迷香……过了一阵子,房门被轻轻地推开了,两个黑影便摸到了梅朵床边,忽地用被子将床上的人蒙住了,梅朵在里面挣扎了几下,就不再动弹了。于是,那两个宫人便一前一后将梅朵的手脚抬起,跟在李管家后面,来到了石楼阁,然后将梅朵丢进了龙溪江里……当时,天赐看见母亲遇难的情景,就呆傻了,但是他没有告诉师傅,因为当时他还无法断定,那是梦境还是幻境,于是就下山到奶娘家来了。奶娘家住在八峰街上,她嫁给染匠王三麻子后,生有一女,那时已有一岁多了,可以稍稍走动了。天赐一脸木然地走进屋来,奶娘正在为蒸甜酒挑选糯米呢,她见天赐极不高兴的样子,就问:“你个鼓气包,又遭师傅骂了还是打了?”天赐摇了摇头。“那是在跟碧筠闹气了?”天赐又摇了摇头。
“那是怎么了?”天赐不肯说,伸手把小妹妹桂芸接了过来,然后就像一个闷罐子搁在那里,声不做气不出的。这时碧筠刚好也跑进来了,她一进门就开起了天赐哥的玩笑:“唉,你个出家人怎么也来了哦!”先前,碧筠叫天赐下山来玩耍,天赐总是说自己是个出家人呢,不能随便下山呢,所以,碧筠就总是叫他出家人不叫他哥了。天赐简直哭笑不得。碧筠便嬉笑着跑进屋里,揭开了一个酸水坛子,然后用筷子夹了一碗酸萝卜。她边走边吃,想给天赐哥一片,可天赐却偏过了头去;碧筠又往他口里塞,天赐又偏过了头去。不想,酸萝卜被碰落在地。碧筠说:“糟蹋粮食,遭雷公打呢!”天赐本来就有气,这时更来气了,回敬道:“你才遭雷公打呢!”“婶娘你看,他出家人还欺负人呢!”碧筠气得直跺脚,“哼!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天赐懒得跟她啰唆,就把小妹妹往她怀里一塞,掉转头就走了。天赐前脚刚走,碧筠后脚就赶来了。天赐见她像个跟屁虫似的,就朝百斯庵跑去。他想把那个烦人精甩掉,但是碧筠撵上了前来,就像他的影子似的,他怎么也甩不掉了。
一进庵里,天赐就朝庵门踢了一脚,碧筠感到莫名其妙:“你是捣什么鬼?连门槛你也踢啊!”天赐没理她,径直进了庵里。碧筠也气鼓鼓地跟了进去。来到佛堂,天赐看见那老尼在那儿正敲着木鱼,便狠狠盯了她一眼,又恨恨地盯了她一眼,似乎还不解恨儿,又吐了一大口口水,随后又往庵外走去。碧筠跟着他进进又出出,以为他发神经了,便一路大叫着:“你是不是撞着道路鬼了?!”“你才撞了道路鬼呢!”天赐见怎么也甩不掉这条可恶的尾巴,只好朝调年堂走去。这天,碧筠也铁了心,也跟着来了,就像他的影子一样,怎么也不肯消失。快上到庙门的时候,天赐一屁股坐在那块镶嵌牛角的白石纹的石板上。这是他平时跟碧筠下棋对弈的地方,此时天赐却没有心思下棋,因为他只想弄清楚弄明白,他梦见的或是看见的是不是真实的情景?如果是真实的,那自己又该怎么办呢?自己小小的年纪,又能报仇雪恨吗?这时碧筠也撵上前来,说:“你跑,你跑啊,你怎么不跑了?哼,我以为你跑得了和尚,还跑得脱庙啰!”这么一说,天赐更加不想理睬她了,因为他如今真是个庙老了。
碧筠就用一块小黄石子画了一个打三棋,对他说:“下棋!下棋!”下棋就下棋,谁还怕谁!天赐就下了,但是他没让碧筠赢过一盘。要在平时,他总会让碧筠赢上一盘两盘的,但是这天没有。碧筠见下不赢打三棋,就又画了个裤裆棋,可是下了几盘,她又输了,就翘起了小嘴巴:“这下你全赢了,你该满意了吧?”天赐的泪水就“哗”地涌出来了。他多想放声大哭一场啊!可他还是忍住了。这时,碧筠眼巴巴地望着他说:“你有什么事,你就跟我说呀!你是哑巴,还是闷葫芦啊?”“我、我看见我娘了啊!”天赐终于忍不住,抽噎起来。你看见你娘了?碧筠一下惊呆了。因为她知道天赐哥的母亲早就不在了的--既然现在他说他梦见了他娘,就说明他是在想他娘了。
也许,碧筠见天赐哥的样子怪可怜的,又见帮不了什么忙,所以就不再做声了,便牵着天赐哥的手,说:“走吧,我们看奶娘去!奶娘有办法的!”“奶娘能有什么办法?要是有办法,我娘当年就不会死了哇!”可也不知为什么,哭出声来后,天赐就感到心里好受多了,这就跟在碧筠后面,又踢嗒嗒地来到八峰街。奶娘早就急坏了,一见他们,就问:“到底出了什么事了,你怎么一声不吭的?要急死我哇!”碧筠笑笑地说:“天赐哥说,他梦见他娘亲了!”“娘亲?”奶娘愣住了,“你是说梦……梦见了?”天赐摇头:“不,我是看见了!我真是看见了!”这娃儿怕是在说梦话吧?奶娘心想,看来,是应该把真相告诉这孩子了。
她就说:“你娘死了,死了好多年了呢,哪还能活过来呢?还是我亲手替你娘裹的尸呢,我还能认错啊?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了?看都烧成什么样子了,尽说胡话!”就用手来探天赐的额头,看他是不是发烧烧糊涂了。“不是!我真是看见我娘了啊!”天赐忽地拦开奶娘的手,“我还看见是谁杀的我娘!”“嘘!”奶娘生怕天赐说出更多惹祸的话来,就把他俩带进了内房,“这事你们跟谁说过吗?”天赐摇头,“没说就好!我告诉你们,天赐做了几年梯玛,学得真本事了呢!”奶娘笑眯了眼,便问道,“那你说说看,到底是谁杀了你亲娘?”“是李管家带的人!”天赐说。“是那个天杀的哟!”奶娘摇了摇头,“老天总算有眼哪,难怪他会被点天灯哟,真是遭报应啊!……唉,只是,这仇我们怕是想报也报不了啰,那家人都死绝啦!”“不!还有两个宫人!”天赐说。“这事万万不能对人说啊,要不然,他们要来害我们的!”奶娘急忙提醒道。“奶娘,可我要报仇呀!”天赐大号起来。“这仇,我们当然得报!”奶娘接过女儿,轻声地说,“不过,我们也得跟你师傅先商量商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