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老梯玛告诉徒弟天赐说,那天,田舜年不意击中他的前额,那是天意使然,如若不然,他的天眼就不会那么过早地打开,他也就不会那么过早地看见过去和未来发生或将要发生的事情。我们姑且不去怀疑这一说法的真实性,但就田舜年的那一砚盘,使得天赐从此离开了司城,最终成了一名名副其实的小梯玛,从此也使他的人生有了一个定轨:他将永远也回不到那象征权力和地位的土司宝座之上,而只能去做一个不能随心所欲的梯玛了。也就是说,他只能像老梯玛一样地守着调年堂,守着涅壳赖了。涅壳赖即传说中的八部大神。相传,土着民族的八位首领,也就是傩公傩母的后代,英勇善战,后来神化成一个人,这就是八部大神。据史册记载,八部大神乃土着先人,一个伟大的祖先,被后世尊为家神供奉。在梯玛神歌中,摆手舞一开始祭祀的就是八部大神。而关于八部大神的故事传说,全是梯玛们世代口头传承下来的。因为土家族有语言无文字,自称“毕兹卡”,是土着人融合巴人、乌蛮、百越而形成的一个族种。梯玛即土巫师,是土家语的汉译,意为“敬神的人”,汉语方言称之为“土老司”,也有叫“端公”的。
所以,梯玛是人、神合一的统一体,既是神的代言人,又是人的代言人,因此能够面神表达人的祈求,也能替天行道,为人排忧解难,消灾除病,保佑人丁兴旺。因此,在土民心目中,梯玛的地位崇高而神圣,被誉为“明人”。所以,在梯玛的法事活动中,也就积淀了大量的土家文化和艺术因子,尤其是歌、曲、乐、词,全是依赖梯玛家族世代口头传承下来的。所以一六四六年的秋天,文曲星下凡人间依附在天赐的肉体之中,老梯玛是知道的,但是这天机他却不会轻易告诉任何人,因为只有超凡的人才能去承传做神的代言人。实际上,调年堂就是田氏家庙,多年来一直由老梯玛看守,平时也有宫人和徒弟们前来打扫;但凡田家有什么大事,比如敬神、抽签、卜卦、祛病什么的,都要来家庙敬请老梯玛主持法事。仪式开始之后,他们便老老实实地跪在祭堂的草垫子上,向神祈求祷告。这时候,老梯玛就能从缭绕的香烟中看出他们有几分虔诚。事实上,天赐会被田舜年用砚盘击中前额,击出天眼,老梯玛是早就知道的。就在这边打架的时候,老梯玛在那边已经下山了。
当他走进行署,见天赐满头是血时,也没惊讶,只对土司和邓维昌说:“不打紧!不打紧!这是天意!”既然老梯玛都说是天意,田既霖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老梯玛就叫天赐闭上眼睛。他化了一碗净水之后,便念起了咒语:“天上金鸡叫,地上野鸡啼,一龙下四海,万丈入龙溪,孽龙来作乱,万事化灰尘,碗水化作东洋海,前额化成铜墙壁……圣水一到……”于是手画符为“口”,反复三次,就将清水化成了药水,然后在天赐的面前洒上一阵水雾,那伤口一会儿就结了疤痕,仿佛二郎神的第三只眼睛。老梯玛于是收法,对天赐说:“还痛吗?不痛了吧!”天赐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然后对着碧筠傻笑。小碧筠就用手来摸天赐的额头,说:“神了神了!我也要一个!”把大家都惹笑了。田既霖笑说:“这是天眼,不是谁想要都能要得了的!”老梯玛却严肃地说:“主爷,还是让我把天赐带走吧。他一出世,我就知道他命在法门,凡尘是养不好的。
倘若留他在府中,今后不知又会有多少七灾八难呢,还是佛门净地好,能保他平安无事!”田既霖知道老梯玛向来说一不二,想阻拦也是阻拦不了的,于是说道:“既然天赐生来就是佛门中人,我也不再强求了。但凡我也放宽了一桩心事!”小碧筠一听说天赐哥要走,这就嚷道:“我也要去!我也要去嘛!”邓维昌苦笑:“你看这丫头,被我宠坏了!那地方她也想要去!能去得的吗?!”老梯玛笑道:“要是有佛缘,迟早也是要去的,这是天命所致,由不得人的。”邓维昌说:“那依端公看,这丫头有佛缘吗?”“她是大福大贵之命,哪有什么佛缘哦!要是有佛缘,老夫也一并带她走了!”老梯玛说罢,几个都哈哈大笑起来。于是,老梯玛牵着天赐的手出了门。可天赐一步三回头的,怎么也舍不得走,因为他不知道老梯玛会把自己怎么样呢。碧筠见天赐走出了门去,这就哭了起来,也赶着要去。田既霖说:“邓旗鼓,你就送送他们吧,也可了却碧筠的一番心愿嘛。
”邓维昌恭敬地说:“主爷说得是!”然后又对碧筠说,“你这丫头,连主爷也拿你没法子了!都怪我平时把你给惯坏了!天晓得还会惹出什么事来!”小碧筠笑笑的,这就跑了出去,于是她拉起天赐的手,就高喊起来:“走!看涅壳赖去喽!看涅壳赖去喽!”一行人这就出了行署。调年堂离司城并不远,出南门,过九龙桥,沿龙溪江行一里半就到了。这时正是农历八月的一天,秋虫在旷野里尽情地歌唱,天上、水中的日头一样高悬着,只不过一个在天空,一个在水中。一路上,天赐和小碧筠活蹦乱跳的,满眼里都是金黄的景色,却不知即将别离的愁滋味。沿着林荫中的石级,上百余级石阶,便到了庙前。古庙坐东朝西,龙溪江似玉带飘然而来,又从左岸如飘纱而去。庙后就是容米洞,从洞中流出的一条清溪在庙前汇入了龙溪江,土碧寨就在洞口的平坝上,时常可见一群姑娘在溪边洗濯。只因土碧寨多美女,容美贵妃也诞生在这里,所以容美也叫容米,因寨子在山之南,所以容美又叫容阳,全是因为容米洞出过美女的缘故。
此时河下轻舟摇荡、渔歌阵阵,林间秋菊馨香、鸟语声声,空山似在云烟之间,令人无不心醉神迷--好一个神仙境地!既然调年堂是田氏的家庙,那么外姓之人显然是不能轻易进去的,可是土司却给邓维昌破了先例,足可见土司对邓维昌器重的程度了。邓维昌当然也不是个等闲之辈,自然深知个中道理。所以,土司一说他便没有推迟,倒想近距离看看田氏家庙是何等的气派和神秘呢!拾级而上,只见四周高矮有序地封火墙,严实地包围着里面的建筑群。牌楼似的庙门有上下两层,下层是两扇木质对开的大门,门上的铁门泡左右各系着一个碗口粗的圆形铁圈。门两边两米多高的条石上,刻着一副“勋猷垂简篇弛封八部,灵爽式斯土血食千秋”的对联。大门的上层,一块精雕细刻的石牌镶嵌其上,神龙盘踞其上,并且左右双拥着,中间可见“八部大王”四个大字,个个遒劲有力,腾龙欲飞。
门顶上翘的四角,上面盖着厚厚的青瓦,石灰封着的檐口齐整地排列开去,就像一条青龙的鳞甲,在日光下鳞光闪闪,给人一种不可侵犯的庄重与威严!一登石阶,如登龙门,顿时身价百倍!邓维昌早听说田氏家庙是容美的建筑之最,今日得以近见,果然名不虚传!他心里有几分激动,也有了几分恍然!激动,是因为得到了土司的重视,可以享受特殊之待遇,可以尽情施展自己的抱负;恍然,是因为土司如此破例究竟为了什么?难道仅仅是为了满足女儿碧筠的一点小小心愿吗?也未必见得!所以,进入田氏家庙,邓维昌眼里所见与心里所想就如同两重天了。进入大门,就是铺着青石的露天调年坪,这个用青石板铺就的大坪可容纳二三百人同时摆手调年。每年正月里,田家人都要一齐出动,在这里调年摆手。左右两边靠墙之处,各有一匹高大的白马,两个牧马人,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握着马鞭,欲扬鞭催马,石雕栩栩如生。纵观两边高高的墙脊,青瓦数叠,似腾龙走兽,逶迤而去。正前横着一栋木房,数不清几柱几旗,只见大柱头的挑梁上,雕龙刻凤,显出皇家禁宫的威仪。而过了细斩的条石和磉磴岩之上,全刻着山、水、花、鸟图案,以及福、禄、寿、喜字样。
这栋屋的正中是一条通道,也是进堂的第二道门,两头雌雄石狮把门,也给人以庄重、威严之感。进了第二道门,也就进到了四合院,天井两边的厢房,右挂大钟,左架大鼓,里面还有八尊菩萨,神态各异,个个杀气腾腾。钟顶上铸着一头尾脚爪俱全的雄狮,钟面铸着“法轮常转”、“常道遐昌”、“皇图巩固”和“仁慈正烈”等铭文。祭殿台前香火旺盛,神台上映红溢彩,气氛永远都是那么幽深与神秘。步入正殿,只见八部大王龙骧虎步,黑须飘髯,神眼熠熠,立于神罗彩纱之中,高约三丈,两边各有八尊小点的菩萨相陪,个个威风凛凛。正殿祭堂上的香坛,依旧青烟袅袅,油灯通明。祭桌上摆着一口罄,天赐和碧筠一见,跑过去就猛地敲打了几下,钟就“当当当”地响起来了。
老梯玛立马赶了过来,就给了天赐一个抱擂子,吼道:“不守规矩的东西!讨打!”天赐不服,说道:“碧筠也敲了,你老怎么不打?”老梯玛说:“她是客你是主,是你一点不懂规矩,还抵赖别人?!”碧筠也吓得伸了伸舌头,就像蛇吐舌芯似的,躲在了她父亲身边。她想不通刚才还和蔼可亲的老爷子,怎么一发起怒来,竟是这般凶神恶煞的?邓维昌也笑着说:“该打该打!都该打!”几个都笑了。碧筠就对着天赐做起了鬼脸:“你看谁该打!哼,今天你就是遭打的天!开先遭打,现在又遭打!活该!”天赐也笑了,心想,不就吃了个抱擂子吗?我还想吃一个呢!这时老梯玛说:“你们玩去吧!可不要打坏了东西,又遭我打哦!”天赐就兴高采烈地牵着碧筠的小手往外跑了。他们来到庙门的古柏下,就玩起了打溜子《鸡婆屙蛋》。
天赐便学着鸡婆的样子,“咯答答--各答--当,派当,派卜卜--当卜卜,当卜七卜--当,咯答答--咯答,当卜七卜--当”地表演着,惹得碧筠咧嘴好笑呢--“鸡婆鸡婆老鸡婆!”“鸡公鸡公老鸡公!”“鸡公赖鸡婆!”“鸡婆赖鸡公!”“鸡婆下个蛋!”“足有三斤半!”两人正玩得兴起的时候,老梯玛和邓维昌走了出来,说别再闹了,要拜师了。这时候碧筠才知道,天赐哥拜了师后,就不能经常下山陪她玩了,她就抽噎起来了。天赐也懵懵懂懂的,也不知道是如何拜师的。拜师一直持续了两个时辰。多年以后,天赐才知道,自从拜师的那一天起,就注定他与碧筠的人生将以悲剧收场了。所以,那天黄昏,当邓碧筠依依不舍地离开调年堂的时候,他就感觉到了,因为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的魂魄也丢了。所以,直到天完全黑暗下来后,他才蔫蔫地回到庙里。那天晚上,他辗转反侧,一夜难眠,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经有了无比牵挂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