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是越来越清晰的厮杀和呐喊声,就连暨晚都听见了,想来,靖王的叛军已经攻进了蓉城。
而墨白听到的声音更多,更清晰,有小孩害怕到低声啼哭,颤抖的问:“母亲,我们会死,对吗?”
他的母亲明显也很害怕,却还是对他说:“生死有命,每个人都会踏上这一条路,只是早晚罢了,何况,我们一家人生在一起,死在一起,下辈子便还能成为家人。”
小孩喏喏的声音。“嗯,我们永远都是一家人。”
似乎有一团雾气萦绕胸口,墨白愈发难受,她想告诉他们,人死后是不会有下辈子的,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见她望着蓉城神色动容,暨晚问她。“你怎么了墨白,是听到什么了吗?”
回过神来,幕蓠下的她神情不明,只有喟叹的语气。“我只是听见城中许多未逃走的百姓说话,他们明明惧怕死亡,却又偏偏留下等死,我不明白,这么做,究竟有何意义?”
闻言,暨晚有些怅然,心里在说,墨白,你可知,我于你亦是这般情感,只不过他们是为了自己的亲人,而我,只是为了你。
他缓缓说道,如同自己心声。“或许你不懂,不周山的人于你来说就如同亲人,只是你为人时一直待在千城君上身边,你的眼里只有崇敬如他,并不敢把他视为自己的亲人,可是,你知道吗墨白,你对他的感情早已远远超过亲人,现在,你却不明白这些百姓为了他们的亲人愿意同生共死,你又何尝不能?”
千城君上,是深刻骨髓的人,墨白知道,就算自己的九条命都为他而死,亦不后悔。
默然中,暨晚又说:“后来君上把你托付给我,你居于魔宫,在我与暨玦斗得不死不休中牵扯沉浮,你为了我,同样没有吝惜自己的性命。”
确然,那时候的自己不想成为他的负累,墨白不愿他误会,自己当时受死是因为自己认为他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应当对他诚挚以报,而非对他有如君上的情意,她说:“暨晚,你是知道的,我为猫所化,猫的一生只会认一个主人。”
暨晚怎会不知,那时候她被封存记忆,以为自己是她的救命恩人才会视自己为主人,在她还没有想起时,自己就有很清楚的认知。
其实,自己并不想做她的主人,或许千城君上同自己一样根本不想做她的主人,可是,连千城君上都得不到的情感,自己如何奢求?他只道:“我说这些,是想告诉你,有一些感情,是可以让人付出性命的。”
墨白明白,他所说的不错,只是自己心里尽是君上忽略了他们,其实不周山是自己的家,不周山的人是自己的亲人,如果有一天不周山遭逢灭顶,自己亦会与他们同生共死,诚然不周山也确实遭逢灭顶,只不过被君上一人挡下了。
君上还在屠灵塔受金乌之火焚烧,自己却还在凡世找不到回去的路,那些太沉重的记忆压得自己快要不能呼吸,深吸一口气,自己必须尽快回到不周山,自己不要君上再受苦,那是唯一支撑自己的力量,仿佛也懂得了蓉城的人为何会如此了,其实,他们同自己一样,有些人的存在,比自己的生命更加重要。
回过头,墨白说道:“城中留下的老弱妇孺面对战争无能为力,只有选择这样的方式成全自己。”
“你明白就好。”暨晚望了望蓉城,里面的惨叫厮杀声不绝于耳,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结束,他们只能等待。“仗不打完,我们是不可能通过蓉城的,暂且在这里等一等吧。”
是以,墨白点头,她始终觉得朝着这个方向走能回到不周山,是一种冥冥之中的预感在牵引。
待到夜幕时分,火光四起,在他们这个方向,已经看不到城墙上还有人了,这场靖王叛乱的攻城战就快要结束。
靖王的叛军踏着无数尸骨胜利了,叛军走上城墙,插上了靖王的旗号。
接下来便是清剿余孽,叛军把躲在蓉城的百姓全部集中到了校场上,大致有千余人,全都是些老弱妇孺,因为那些能上战场的百姓都已经死了。
其中,有些人是不愿意离开故土,有些人是不想做亡国奴,有些人是为了自己的丈夫或是孩子而留下,面对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叛军将领为难起来,如不杀之,怕这些人逃走后集结更多的人形成一股力量,往后会报复他们,如杀之,尽都是些老弱妇孺又于心不忍,最终以大局为重,叛军将领下令,六旬以上老人免死,八岁以下幼童充为奴,其余的人就地绞杀。
很快,那些带血的刀剑对准了无辜的百姓,火光下,鲜血似乎特别浓艳。
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一个耄耋老者大笑。“哈哈,终归是要走这条路的,有何惧之!”
说完,年迈的身体踉跄的撞上刀口,鲜血四溢,他本不必死,可在叛军攻破城门时,他就知道自己的儿子已经死了,他活下去已没有意义。
一个妇人连忙抱紧自己的孩子,她的孩子还不到八岁,不会被处死,早先因为自己对丈夫的爱,她选择留下来陪着丈夫一起死,现在她后悔了,她的孩子不该因自己的私心赔上性命,她轻声对她的孩子说:“你要活着,哪怕为奴也要好好活着。”
孩子突然感觉到头顶有湿热,是他母亲的血,须臾,他母亲再无力抱紧他,但是,他记得他母亲要他活着,所以,他会好好活着。
最后,这场屠杀下只剩下十几个孩童和二三十名老人,孩童被圈养起来以后送往各地为奴,难以翻身,而老人则被驱逐出城,往后是颠沛流离的生活,相信也活不了多久,这就是战争,残酷且冷血无情。
蓉城已为死城,唯一的用途就是叛军驻扎于此,以防止邻国番邦救援,前方战事才可后患无忧,是以重兵把守,断其后路。
被驱逐出城的几十名老人相互搀扶,夜色下,他们茫然不知去路,眼泪,成了最无助的东西。
老人们靠着两个火把照明,步履蹒跚,行动缓慢,墨白想上去帮帮他们,被暨晚拦下。“墨白,此刻你能帮他们,可在战争中,有无数这样的人,你帮得过来吗?”
他们看见的只是少数,还有那些大多数在战乱下苟延残喘的人他们无从得知,原来,无论天族,魔族或人族,对于权力都免不了争夺,天帝是,暨晚和暨玦是,现下人族的靖王和帝王亦是,不管出于何种理由,最终的目标皆为权力,却不为那条由鲜血铺就的权力之路而后退,只因他们想站在至高处,能主宰一切。
不由看向暨晚,嘴唇微启。“在魔族时,你不争就会死,那个靖王是否跟你一样?”
“总归是有原因的。”暨晚告诉她。“却也不排除是他自己的野心。”
墨白不语,在不周山时,她从来不知何为战争,就算天帝带了三十万天兵伏于三十三天的夜城,她也没有真正的见过那些天兵是什么模样,后来到了魔界,暨晚打仗时也没有带上过她,直到现在,她才知道战争是多么的残忍,冷酷,难怪君上要守护三界秩序,便是不想见此惨状吧。
可是要救君上出屠灵塔势必会与天界兵戈,那时候,君上会否责怪自己引发战争?
这和平,毕竟是他以一己之身所换来的。
思忖中,又听暨晚说:“墨白,别想太多,既然已经到了这里,我们就要想办法通过蓉城。”
墨白皱眉。“可蓉城俨然已无百姓,只有驻扎的靖王叛军,定然是不会开城门放人通过的。”
暨晚只道:“我有办法。”
叛军攻下蓉城死伤无数,伤兵被安置在民房里由军医照料,其余的士兵要把城里死去的人拖出城外掩埋,以免时间一久尸体腐坏引起时疫,要清理这么多人的尸体,也是一个不小的工程。
暨晚看了看叛军的穿着,在抬出的死尸中找到了两具叛军的尸首,扒了他们的衣服,准备乔装成叛军混进城,然后也装作搬运尸体的士兵,由另一个城门离开。
纵然好洁净,墨白也知必须得换上,她的一双绿眸,只有趁着夜色让人辨识不清,才能蒙混出城,否则天一亮,就很难再有机会了。
除身上穿的衣服和银两银票,干粮和新买来的衣服丢在了地上,两个人换好叛军服饰埋着头,跟着进了蓉城,佯装在各处搜索死尸,一路往另一边的城门走去。
所过之处满是血的湿腻,血的腥气,和残肢断臂,以及死相各异的人,墨白在夜晚看得尤为清楚,不禁掩面,不忍再看如此血腥的场景,暨晚轻轻碰了她一下。“快到西北城门了,不要让人察觉出来。”
墨白遂放下手,尽量不去看那些死尸的惨状,两个人找了一具尸体,低着头,抬着往西北城门出去。
刚出城门,就碰到几个回来的士兵,不得不把头垂得更低,以免被发现,两个人的心里都是七上八下。
领头的那个士兵说话了,声音很大。“我说你们两个快一点,别偷懒,不然得搬到什么时候。”
原本以为被那士兵瞧出些什么,没想只是怕他们偷懒,暨晚忙回道:“诶。”然后和墨白快速的抬着尸体走开,到了堆放尸体的地方,两个人朝四处看了看,见挖坑掩埋的士兵动作机械,仿佛已经麻木,根本没有瞧见他们,于是,两个人飞快的隐没进了树林里。
安全后,这身士兵的衣服自是不能再穿,然他们自己穿的那套衣服也已被鲜血染尽,血腥气味浓重,穿着这样的衣服必然过不了一路的盘查。
建都城的地方自然有河流,两个人在河边梳洗一番,才找了棵大树坐下休息,也不敢点火取暖,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任由夜风把他们吹得冰冷。
暨晚犹豫了一下还是抱住了墨白,墨白也没有拒绝,毕竟两个人还能相互取暖,这里不是天界,魔界,没有灵气滋养他们也会受风寒,若是生病,在这战乱中人人自危,哪里还有药铺供他们买药材医治,就算墨白懂些医理,也要有地方长得有所需的草药才行。
而暨晚,却是在温存这一刻难得的相拥,待天一亮,他们又将启程,前方,不知道还有多少个蓉城这样的地方在等着他们,越靠近中原,战争只会越来越残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