羲和斋里,暨晚煮了茶,碧绿茶汤清澈透亮,倒上一杯,恭敬的呈到千城面前。“君上,这几日我在不周山多有叨扰,承蒙您的照顾。”
“是我将你留下的。”千城一手接过茶盏,神态淡雅
言意显而易见,暨晚不好再说什么,只道:“君上的照顾却是有的,这几日若非您的提点,我甚至不知道五行之法的演变简直是千变万化,日后对我的修行裨益之深,一生都受用无穷。”
这些天千城不仅给他讲解修行上的窍门,还传授了一些修炼心得和术法,他捏着茶盏饮下,声音似淡漠,又似期待。“因为,我想你有足够的能力。”
暨晚身为魔族,是天帝口中的邪妄,虽说君上居于不周山谈不上什么天族,更遑论魔族,但他毕竟是天帝兄长,也是受了天帝封号才成为今日的千城君上,若论起来,与天界关系是为紧密一些,而天界与魔族素有仇怨,君上却偏偏把自己留了下来,不知究竟意为何为。
本想要开口询问多日以来的疑惑,墨白却打了水回来,她为小火炉上的水壶续上水,暨晚愣是忍了下来自己的疑惑,他感到这次君上留下自己是有什么用意,每每说话也是含有深意,就像此番,他为何想让自己有足够的能力?可他言谈隐晦,必是不想让墨白知道什么,但自己也确实猜不出来,只好岔开话题。“这水是忘川泉的水吧,别有一番甘甜。”
“对呀,我们不周山都是喝忘川泉的水。”墨白坐回千城身边,自己给自己倒杯茶喝了一口,狡黠的转着眼珠。“你们那里的水肯定没这么好喝吧?”
暨晚淡淡一笑,眼神中带着温柔。“魔界只有黑水河,所以,我们只能饮黑水河的水。”
“我知道,我知道。”墨白抬头望向千城。“君上说过,嗯,魔界有七十二黑河,对不对?”
“对。”
“对。”
异口同声的回答,千城神色柔和,暨晚却剩下落寞,在几日的相处里,他发现,墨白的眼中只能看见君上一人,无论自己如何对她,她似乎都可以视而不见,或者是根本看不见自己,那么,自己对她的那份心,是否还有意义?
又想起羲垠的话‘哪怕穷尽一生为她默默付出,我也无怨无悔’,他的真心最终打动了虞浅夕,自己的真心要何时才能令她动容?
暨晚兀自想着,忽见墨白皱了眉说:“好吵。”
“什么好吵?”暨晚什么都没听见,自然觉得奇怪。
“嗯,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很吵,好多好多人在说话,叽叽喳喳,也听不清在说什么。”墨白喃喃的说着。
千城捏着茶盏的手紧了紧,墨白为梵猫所化,听力是常人的数倍,她说有很多人在说话,那便是真的有很多人,他望向门外,对面山峰的落霞殿此时霞光飞絮,夜幕就要降临。
“该来的终究要来。”千城的声音缥缈,让人感觉不到,就像是只说给自己听的一般,可墨白还是听得清清楚楚。“君上,什么要来了?”
话音一落,天边就急速飞来一个身影,跌跌撞撞落到羲和斋门外,暨晚定睛一看,这不是羲垠么。
他慌乱的起身,身形消瘦,形态狼狈,连衣衫皆是破碎,脸上身上挂着的伤看样子有些时日了,却没有处理过的痕迹,说是邋遢也不为过,哪里还有往日的俊俏?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暨晚连忙去扶他,羲垠却没有丝毫要理会他的意思,竟跪在地上,一步一步膝行到千城脚边。
这样的他不光令暨晚诧异,墨白更是惊讶。“羲垠,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了?”
羲垠不答她,只重重的对着千城叩头,一下,两下……额头上很快磕出鲜血,加上他旧日的伤痕,连面容都快看不清了。
终究与他无关,千城伸手扶他,他却不起,依旧跪于地上,千城叹了口气,淡淡道:“说罢。”
“君上,君上,我,其实……”羲垠一双眼满布血丝,眼泪犹自在眶里打转,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开口,他的父皇已经带兵伏于夜城,想必要不了多久就到不周山了,自己不应该再耽误时间,可自己却是内疚得说不出话来,为父皇所为内疚,更是自己。
明明知道,父皇虽领兵数十万于夜城,而不周山只有两千余名弟子,但若是真打起来,不周山的弟子未必会怕,当然,势必会是惨痛的结果,而父皇所带天兵亦不会有好的下场,两败俱伤,或许是最好的结局。
自己在不周山生活百余年,深知不周山人的品性,他们为人谦和,但绝不惧怕任何,他们都有一身傲骨,哪怕面对生与死,也只会选择自己认为对的一边,自己心爱的她,虞浅夕,亦是如此。
所以,自己知道带不走她,又不想她为了心中信念走向绝路,只能来求君上,求他看在不周山两千多名弟子的份上,看在天族无数将士的性命上,看在天下苍生平静的生活上,不要与父皇相抗,求他向父皇低头,或许,就不会有战争了。
羲垠这样想着,他觉得这是最好的办法,半晌,暨晚见他神色难堪,犹豫,忍不住催促。“羲垠,究竟发生了什么?你倒是快说呀!”
闻声,羲垠心知不能再耽搁时间,又是一个头重重的磕在地上,并匍匐于千城脚下没再起来,对自己将要说的话感到没有脸面,愧疚,抑或是羞耻。“君上,一年前我回天宫,本是要准备婚嫁事宜迎娶浅夕,可是没想到一回去就被父皇囚禁,在囚禁中,从母后那里得知父皇想要对付您,于是我想尽一切办法逃了出来,在经过夜城时,我看见父皇已经带兵驻扎在夜城,粗略看去不下三十万天兵,君上……”
还未说完,千城打断他。“想来,这一年你吃了不少苦,起来罢。”
而一旁的墨白和暨晚惊得不知所以,暨晚想问为什么天帝要对付君上,他们不是兄弟吗?可君上未说什么,自己也不好询问,墨白则是满脸的不知所以,听天帝带来三十万天兵对付君上,心里多多少少有些异样和害怕,但只要在君上身旁,那么自己便无所畏惧,看向君上,是心安的眼神。
羲垠依旧跪在地上,声音凄切。“君上,我想求您……”
“你想说,为了天下苍生,为了不周山,不要与你父皇相斗是吗?”千城姿态淡然,纵然此等大事发生,亦看不出他有任何慌乱。
“君上,我……”羲垠的确是想这样求他,可他已对自己的心思了然于胸,惭愧的低下头再抬不起来。“我知道这对您来说不公平,但是,那毕竟是千千万万鲜活的性命,我,不忍……”
他的所求确然过分,饶是暨晚也听不下去,不周山上下一心,凭什么天帝贸然发难,而君上就该退让!怒视向他。“你只是害怕浅夕姑娘吧,怕她会因此送命!”
其实,多年相交,他们之间早已是挚交好友,墨白,虞浅夕都救过暨晚的性命,羲垠和虞浅夕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羲垠与羲灵又是兄妹,千城还是他们两人的叔父,重重叠叠的关系剪不断理还乱,为何天帝要来打破这一切?
羲垠也不清楚,他把头深深埋在地面,哽噎哭泣,连他自己都在问自己,埋怨自己,他承认。“为什么,为什么今日会是这样的情形?我是害怕,我害怕浅夕为君上而死,我害怕羲灵没有归路,我害怕自己的进退两难什么都做不了,我害怕以后没了不周山,我该去哪里……”
抉择,往往让人痛苦,没有方向,羲垠在艰难的抉择中游弋,为此受伤,疲惫,累到自己都已想不到任何办法,只有将所有的希望寄托于千城,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解救自己。
“我看得出你也为之努力,因此受伤,灵力亦是耗尽,此事本就与你无关,你已经做得很好,无需自责。”千城对他淡然一笑。“放心,我不会让你失望。”
“君上。”羲垠仰起头,看不出他的喜怒,这句话却告诉了自己他会怎么做,面前亲慈如父的人,心明如镜,他什么都知道,自己的那点卑微心思,他亦是看得清清楚楚,所以,他没有因自己是天帝之子而责怪,甚至说出令自己心安的话,不让自己再背负罪责,然越是如此,心里的愧疚越是渲染得浓郁,浓郁到全都化成泪水,磅礴汹涌。
羲垠泪如雨下,暨晚神色忧思,就算墨白心思再单纯,都察觉出千城有所决断,而这决断,似乎是自己不能承受的,仿佛自己被抛入了深不见底的汪洋,水漫过自己,沉沉坠落,那种惊慌,那种恐惧,狠狠的拽着自己,拉扯自己往更深处的水底,再不能重见天日。
她害怕的说:“君上,您想要怎么办?会不会丢下我?”
千城为她抚去挂在眼角的泪,墨白慌忙抓住他的手。“君上,墨白什么都不求,我只想永远做您身边的灵宠,求您不要抛下我。”
这是她心底最深的恐惧,只怕不能相伴,她的泪落进千城心底,咸咸的灼痛他的心,腹中有千万句话来不及对她说,心中有千万件遗憾来不及与她一起去实现,可是,如今自己已没了选择,她的眼泪让自己就要失去已有的勇气,她现在的样子,亦是自己最深的痛楚。
抚平她略微皱起的眉,眼里是一如既往的宠溺与她看不懂的柔情。“墨白,你要笑,你笑起来才是最好看的。”
于他从来都是顺从,只要永远在他身边,自己会永远都是笑脸,墨白嘴角上浮,浅浅酒窝陷入脸颊两边。
“墨白,我喜欢看你笑。”千城的手轻抚她的脸颊,在她眉心停下,恋恋不舍。“墨白,你往后也要这样笑。”
指尖一点,墨白随即不省人事,身体瘫软下滑,千城扶住她的腰,将她横抱在身前,目光兀自锁在她的脸上,带着最后一丝眷恋。
半晌,他缓缓说道:“我已封印她所以记忆,非死不能破解。”
他没说墨白有九条命,如果哪一天她恢复了记忆,就证明她遇到了危险已经身死,这是自己不想看见的,纵然不是如此,他也不希望墨白想起自己,他知道,如果有那么一天,墨白一定会不顾一切寻找自己的身影,若是可以,他想让墨白九条生命里都没有自己的痕迹,这样,她就不会为自己伤心难过,为自己涉险,永远都是那单纯快乐的墨白,可是,即使自己拥有混沌创世血脉,也只能封存她这一世的记忆。
跪在地上的羲垠明白过来,他是要让墨白离开不周山,封印她的记忆也是为了不让她想起君上,也就不会再回不周山。
暨晚也瞬间清楚了他把自己留下的用意,他要让自己带墨白走,带墨白去魔界,远离不周山,远离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
如此,墨白就能与自己长久的在一起了,心里本该开心,却又不知从何开心,君上对墨白的好,竟可以是放手,若是自己,在拥有后放手,定是做不到吧。
起身,眼中没有了犹豫,千城把墨白交到暨晚手中,神情决然。“带她走。”
看向怀里如是沉睡的墨白,耳边似乎又是千城贴近的声音。
“是啊,我待她很好,却不知道如何待她才算更好。”
“墨白心性纯净,我若不对她好些,只怕会受委屈。”
原来,他是在告诉自己,他所谓的不知道如何待她才算更好,是想要她永远都能平安,原来,他所谓的不对她好些,怕她受委屈,是怕自己不能如他一样,原来,他待她,早已不是主人与灵宠的关系。
难怪他想让自己足够强大,他把信任给了自己,他想自己来保护她。
于是,暨晚郑重起誓。“我定不会让她受到任何伤害。”
他会待墨白好,千城知道,因为他看墨白的眼神,与自己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