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浪与卢用两人在河中遭遇,虽然当中种种点点经历了不少凶险,不过万幸两人事后都无大碍,身上有些轻微擦碰淤肿的地方,擦了点药酒也就算是过去了。
家中爷爷早已等得焦急,怎奈旧伤复发无力在外左右奔波寻找,这才只好拜托了自己多年的至交好友古老爷子来帮忙,有他照看这事,心里也相安许多;自己则强打起精神,搬了把椅子守在门口,满眼殷殷的期盼着沈浪平安无事归来。一直等到快晚上11点了,耳听街道转角传来人声,再近些,终于见到那一老一少两人挨着走了回来,心中焦急落下,脸上喜悦和责备这才渐渐浮了上来。
祖孙两人又复得见,自然少不了开始便重重数落了沈浪一番,训诫完毕,才又拉起他一双小手,语重心长、问长问短的唠叨了一遍。
沈浪在爷爷的叮嘱之下,捡着自己明白的事情和两位老爷子细细说了一遍;当说到卢用撞邪跳河的时候两位老人都不约而同的对视了一眼,心里都不免感叹这小子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这样都敢上!不过这行为背后也间接体现出这小子身上还算有股子侠义之气,两人心里宽慰,会心一笑。
古老爷子忍不住道:“我说怎么刚一碰那小子就感觉他哪里不对劲儿,这个年纪的孩子本都应当是纯阳之体,一股热火顶不住从脚底直往上冒才是!但那小子却软绵绵的好像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太一样,整个人身上的火气好像都泄了一样,那副小身板里头恐怕少不得已经缺点什么东西……”
沈老爷子一言不发,一双眼睛里阴晴不定,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往事。也没多说什么,只是示意沈浪继续说下去。
当听到河道中河水暴涨似有巨物升腾时,激动的脸上不住抽搐,用干瘪的手掌重重一拍太师椅的俯首,忍不住惊叹道:“造化!真是造化啊……之前街上有人奔走议论都说河中有龙!说是连数里外的金牛开声叫唤了(盘龙江畔有金牛街,街道临河,平地卧有一只独角铜牛,与真牛一般大小,老昆明话中曾有传言道:金牛吼三声,水淹大东门的说法,意思是说这铜牛若发声叫唤则盘龙江中必涨大水。)……”边说边激动不已,拉着沈浪上下打量了一番,又摸摸这里捏捏那里,连连道:“老夫初时只当那些人胡言乱语,如今看来真是老天爷保佑!龙王爷保佑!”
有语曾云:人不见尘,鱼不见水。
鱼不见水皆因鱼本就生活在水中,人不见尘也因人生活在“气”中,这种习以为常的熟视无睹,往往会造成感知上的忽略和退化;之所以不见,其实并非真的不见,而是不知、不识;就好比人最认识的便是自己,但往往人最不认识的那个人偏偏也是自己;这种因为拥有、因为司空见惯而被忽略的事情其实又何止人身?夫妻感情、家庭亲情、身边的财富、朋友的帮扶等等等等,都容易因为这种熟视而被无睹,因为已经拥有了,便不懂得去珍惜的例子,古往今来实在太多太多不胜枚举。
但古语中还这么说过:龙——不见万物!龙之一物,最为神奇,相传其能够抛开万物的表象而直视万物的灵魂;因此从沈浪的描述中可以了解到,当二人在水中被那巨物冲撞到的时候虽有感觉,但却并没有任何感觉意外的实质上的接触;只有一种被某种东西穿流而过的感受,而且与此同时,身体里却有一种震动,这种好像从心底发出的震颤让人感觉就像身体里的某种东西要被抽离了一样!而这仿佛要被抽离的的东西,恐怕就是人身上的灵魂了。
沈老爷子结合两个孩子今天的经历,得出了这样的结论,而这个结论是否成立?连他也无法肯定,因为这个结论的前提就是,他们遇到的绝非他物而只是——龙!
古老爷子听了不免有些担忧,毕竟从某个方面来说,这种程度的经历会不会对孩子以后造成什么影响呢?沈浪的爷爷摇了摇头,究竟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实在是不得而知,如今能做的也只能是静观其变罢了。
沈浪已经折腾了一天,实在是又饿又累,爷爷趁了解事情前后的空档时煮了碗面条给他,面条只吃了一半,昏沉的睡意实在浓得已经化不开了,手里还拿着筷子,沈浪就已经趴在桌上沉沉昏睡了过去。
两位老人看看孩子,将他轻轻抱在床上径自歇息了;对着灯火四目而坐,好像目中都隐有忧色,继续嘀嘀咕咕的商量了许久,直到天明。
这一觉昏昏沉沉睡得并不踏实,当中还做了许多怪梦,一直等到第二天中午,沈浪腹中饥渴难耐,这才自昏沉的睡梦中独自醒来。
睁眼看了看四周,正躺在自己床上,这种感觉实在是再熟悉、再踏实不过,昨天发生的事情在今天想来都好像梦境一样,不过现在终于梦醒了,心里也感觉踏实了许多……
刚挪动了下身子就感觉周身疼痛,撸起衣服一看,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各种擦碰的淤痕到今天反而更加显现出来。
爷爷见沈浪醒了,关切的又问了几句安康的话。
沈浪看着眼前丑陋却熟悉的面孔,那种感觉很踏实也很亲切;只是可能还没完全睡醒,现在去看爷爷的身型、脸庞都像是有些重影一般雾蒙蒙的重叠在一起;细想了下,好像从昨晚见到自己爷爷以后看到他就这模样,昨早出门的时候看他不还是好好的么?摇了摇头让自己更清醒一些,尽量不去胡思乱想,心想:是不是自己眼睛里进什么东西迷了?所以的人影才这样影影绰绰的叠在一起?当下并不太在意,想着回头洗洗眼睛把脏东西冲出来兴许也就好了。
可事情仿佛并没有像想象中那样有所好转,等吃了午饭后,这种情况反而像是变得更严重了一些。初时看爷爷的身影还只影影绰绰有两倍那么大小,可到了四五点的时候再看到他时,那重叠在一起的身影已经有三四个人那么开阔了。
正犹豫着要不要和爷爷说,还是等等看?不想那边沈老爷子却开口关心的问道:“浪儿,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怎么今天看你老是揉自己的眼睛?是眼睛不舒服么?”
沈浪不敢隐瞒,老老实实的将自己看到的事情和爷爷说了:自己眼睛怎么看东西像是有重影一样,蓝白蓝白的影影绰绰重叠在一起,是不是在水里时进了什么东西,把眼睛迷住了?
爷爷闻言,脸色微微一顿,俯身凑近看了看,借着又翻起沈浪的眼睑仔细检查了一番,但并没有发现什么异状;这时伸出一根手指,在沈浪眼前晃了晃,问道:“看得清么?”
沈浪呐呐回道:“能看清,不过还是有重影……爷爷,我的眼睛会不会瞎?”如果眼睛真的看不见了,那他不真的变成瞎子了么?都怪学校里的同学整天这样瞎子瞎子的叫他,这回搞不好还真瞎了……
老爷子偏头想了想,让沈浪蒙起一只眼睛再看:“这次呢?这次能看得清么?”
孩子欢喜的点头道:“能,这回看清了!”
“那另一只呢?”说罢又蒙起右眼用左眼去看;沈浪依言照办,手刚蒙上便惊呼起来,好像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叫道:“爷爷!您……您的手指怎么…怎么像是透明的一样?!”
此言一出,沈老爷子也跟着愣了一下!低头错愕的看着沈浪!颤声问道:“当真?浪儿,你当真看到爷爷的手指如透明了一样?”
沈浪蒙着一只眼睛转头看了看身边周围的事物,心里更奇,道:“但…但其他东西却都看得清楚啊,没有什么变化……那是茶杯,那是香案,那是……”一路数了下去,等数完了再一转头,看向自己爷爷,忍不住又惊呼了一句:“爷…爷爷…您…您怎么全身都像是透明了一样?!不不不,不是透明……怎么说呢?就像是被放大了……像是裹了一层被放大的重影似的……”
沈老爷子眉头皱得更紧……
放下孩子蒙着右眼的手掌,轻轻笑着安慰道:“没事,没事……只是河里的沙子迷了眼睛,休息些日子也就好了!”一面轻轻拍着沈浪的额头,心里流露出道不完的爱怜。
沈浪还兀自有些不信:沙子?如果是沙子进了眼里,那怎么眼睛没有一点疼痛或是发涩的感觉?俗话不是说眼睛里揉不得沙子么?眼睛本身就是全身最敏感的器官,进没进了沙子难道连自己都没有感觉?
看爷爷说得坚定,也不好再多问,爷爷说没事那就一定是没事的吧!
沈老爷子站起身来,佝偻的身型近日来像是更苍老了许多,站在夕阳的余光里缓缓伸了个懒腰,回头对沈浪淡淡道:“浪儿,有些话爷爷还是像对你再叮嘱一遍:你要切实的记得了才好。进庙拜神,进屋叫人,吃完饭记得要收拾……嘴甜总是不吃亏的……”絮絮叨叨又将平日里长爱对沈浪唠叨的那些道理重复了一遍,再三叮嘱他要记牢了,以后长大成人了也不要忘记,不仅不要忘记,还要能真正做到才好。沈浪不住点头答应。临了,沈老爷子平静的又道:“浪儿啊,爷爷一会儿要出去一趟,前些天来了个客人,要请爷爷出趟远门专程赶过去给他看看宅子。你功课多,这回爷爷就不带着你一起去了,记住了,爷爷不在的这些日子里,你古爷爷会来带你到他家去住的,你们爷俩从来都投缘,互相说说话也不显得寂寞……记住了,去了之后要听古爷爷的话,知道了么?”
沈浪仰着天真的小脸笑着点头答应了一声。也不见老人收拾什么应用的行李,道别之后迈着蹒跚的步子缓缓自大门出去,悠悠踱步渐渐行远……
转眼天已经很黑了,沈浪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照顾自己,这会儿独自一人做饭吃了,双手拄着腮帮子,面对香案后那个有些矮小、形容猥亵的泥菩萨发了会儿呆。爷爷经常会外出,这对于他来说已经习惯了,爷爷不在的时候,古爷爷便会时常来照顾自己,有时候就跟古爷爷到他家去睡,他家住的是单元楼,可比现在这黑暗潮湿的小屋里要舒服咧,不过沈浪还是喜欢这里,因为这里的每一样东西他自小便看着,更因为这里有他的爷爷,即使爷爷不在,也还留着爷爷身上的气味……
不知不觉眼皮越来越沉,兴许是折腾过后身子还没缓过来,太疲惫了些,睡一觉兴许便好了吧……径自沉沉趴在桌上便睡了过去……
正睡梦里,耳朵里好像听见有人在敲门。开始还轻轻的敲着,沈浪站起身来揉揉眼睛去开,看见回来的是爷爷,您怎么没带钥匙开门吗?
“爷爷”他高兴的叫着扑在爷爷的怀抱里,抬头问道:“你回来了,吃过饭了么?”
爷爷现在看起来精神似乎好多了,身板也自挺直了不少,摘去了平常整日戴着的斗篷,露出那张丑陋、斑驳的脸庞,笑着道:“傻孩子,爷爷吃过了。”
说着话,搬了个椅子斜斜坐在角落里,伸手拍了拍椅子空出的一块,冲沈浪招了招手,道:“浪儿,来,坐到爷爷身边来,想听爷爷说故事么?”
沈浪笑着坐了过去,依在老人身旁,他最喜欢听爷爷说故事了!
靠着爷爷坐下,觉得他身上有些冰凉,兴许是外面变天了,夜里露大,别着凉感冒了才好。
“浪儿,往后要记着,不要惹你古爷爷生气,更要做好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你古爷爷家啊人来人往的,挺热闹,不像咱们这小破屋子就咱们爷孙两住着……”爷爷没有说故事,又开始唠叨这些有的没的。
“爷爷,您这话没头没脑,说的什么?怎么浪儿不太能听懂?”沈浪奇怪的眨着眼睛,看着自己的爷爷。
沈老爷子呵呵笑道:“爷爷问你,你喜欢古爷爷么?”
沈浪答道:“自然喜欢!古爷爷跟您一样,都是我最亲近人。”
老人欣慰的点头道:“那就好,爷爷知道浪儿是喜欢的,往后你就搬过去跟古爷爷住吧……”
沈浪奇道:“为什么?爷爷你都回来了,你不要浪儿跟你一块儿住么?”
老人摇摇头道:“爷爷不去,爷爷哪里也去不了啦……”
闻听此言沈浪将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一样,不依叫道:“我不!我不去!我就守着爷爷,跟爷爷在一起!您……您是不是嫌我平日里贪嘴爱吃零食?浪儿…浪儿改还不行么?浪儿以后都不吃零食了……爷爷,我哪也不去……我要跟爷爷在一起……”这会儿再也忍不住,声音一酸,泪水夺眶而出,“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爷爷为什么要让自己搬出去?是自己做错什么惹爷爷不高兴了么?心里百般不是滋味。
沈老爷子眼眶里也隐有泪水在转动,强忍着没有留下来,轻轻的抚摸着沈浪额头,道:“不是爷爷不要浪儿,浪儿也没有做错什么,浪儿很好,浪儿是天底下最好的孩子……爷爷也舍不得浪儿,只是……只是爷爷能的时间到了……爷爷就要走了……”
“爷爷您要去哪?浪儿跟您一块儿去好么?”沈浪犹自不依地睁着一双泪眼婆娑的大眼睛,满脸期盼的看着爷爷希望他能说句永远和自己不分离的话。
老人深深叹息了一口气,道:“傻孩子,爷爷去的那个地方浪儿不能去的……”
“我不!浪儿就要跟爷爷在一起……”沈浪早已哭得跟个泪人似的。
沈老爷子拍着沈浪肩头轻轻安慰着,一句话也不再说……
沈浪哭得累了,哭得心里头阵阵发苦,搅动着肠胃十分难受,泪水兀自不受控制,不停的往下流……
“浪儿……”老人的嗓子里也已有些哽咽,强打起精神,复又道:“爷爷还有最后一句话要对你说,你可一定要记着,切切不可忘了!爷爷走后你就去找昨日与你共患难的那个叫做卢用的朋友,让他跟你走,你们以后都要好好的跟着你古爷爷学本事,你古爷爷啊……本事大着呢……明白了么?爷爷不能教给你的,你古爷爷会慢慢让你们学会的……”
沈浪扑在老人怀里自顾自的哭喊着:“我不要跟古爷爷学,也不要搬过去跟古爷爷住,我要跟着爷爷……”
老人有些无奈的摇摇头,不管沈浪听不听得下去,最后说了一句:“浪儿……爷爷这里你还没学会的东西,都在……都在菩萨那里……”
沈浪正自哭得伤心,突听“砰砰砰!”几声,外面砸门声突如其来的响起!惊得沈浪身子不由自主的一震!猛的抬起头来,这才发现刚才与爷爷的对话原来不过是一场梦境,但那梦境竟然这般真实,脸上泪水兀自未干,香案前的油灯忽明忽暗的随着带动起来风闪动了几下,照着那小小的泥塑菩萨,屋里空空荡荡从来便只有他孤身一人。
“砰砰砰!”砸门声不停敲打,感觉万分紧急,就差差点拆门了!
还好那只是梦……沈浪伸手用衣袖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将尚未干透的泪水擦去。起身跑去开门,这么晚了不知道是谁这么着急。
砸门声越来越急躁,像是确有什么急事,门刚打开一条缝就几乎是被撞开的,分向一边拍在墙上!
只见门外人影一闪就冲了进来,不顾呆立门旁的沈浪,四下里环顾了一圈,又跑到里屋找了一遍;人影再一闪,已经冲到了兀自发愣的沈浪跟前,那双手像两道铁箍一样紧紧抓住他肩膀,急切的摇晃几下,焦急的连忙问道:“浪儿!你爷爷呢?!”
沈浪被问得愣住,待看清来人正是古老爷子,结结巴巴没头没脑的回道:“爷…爷爷……爷爷中午就出去了,说是要出远门……让我不用等他吃饭……”
“哎!”古老爷子愤愤的猛一跺脚,二话不说一转身,停也没停,飞也似的扭头而去,只远远甩下一句话:“浪儿在家守好,不许乱跑!”
沈浪怔在那里,心里莫名其妙的竟跟着焦急起来,又一个可怕的念头竟油然而生,复又使劲摇晃了两下脑袋,强自安慰,不会的…不会的……试图就此将这念头打消。
后面的事情他不愿、也不敢去想……
虽然心里还是不断、不停的反复质问自己,爷爷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就这么怀着无比焦虑的心情,沈浪三天来几乎没有吃什么东西,不感觉到饿,也不感觉到渴,太困了就趴在桌子上眯上一会儿,醒来了也不敢出门,生怕自己出去,便见不到爷爷回来……
就这么三天过去了,爷爷还是杳无音讯……
古老爷子这三天里没合过眼,几乎走遍了昆明城里每一处能想到的地方,但也还是一无所获;老人身板虽然硬朗,但三天的搜寻下来,也已让他没有了那招牌一样的爽朗笑声,眼睛里蒙了血丝,不再神采奕奕。
这会儿拉了个凳子怔怔的坐着,对面站着同样满眼血丝的沈浪,一老一小无言相对。
沉默了良久,沈浪嚅嗫犹豫的小心问道:“古爷爷,我爷爷他…他是不是不在了?”说道后面声音小得连自己都听不清。
古老爷子抬头看着对面站的这个孩子,四肢瘦弱,头发蓬松枯黄,小小的身躯也不知承受了多少东西;别的孩子有的他没有,平日里就跟着一个日暮西山的老人在一起两人艰难度日;日子艰难自不必说,但眼前这孩子却从来没有抱怨过,只要是能想起这个孩子的每一个画面,这孩子仿佛永远都是笑着的,勇敢的笑着的……
这几天的打击对于眼前这个坚强的孩子来说自然不小,小小的面庞上更多了沉重的疲倦,更加消瘦的身板让他的眼睛看上去也好像显得更大了些。
古老爷子略一沉吟,事情该过去的终究是要过去的,该面对的必将面对,自己可以为了挚友继续找下去,可眼前的这个孩子呢?这孩子拖得起么?思量之后,轻轻将沈浪拉到自己身边坐下,勉强挤出一丝微笑,道:“浪儿,你愿意跟着古爷爷么……我的意思是,你愿意搬过来和古爷爷一起住么?”
沈浪此刻竟然出人意料的平静,看着古老爷子的眼睛,淡淡答道:“愿意,浪儿自小不知道父母是谁,您和爷爷就是我的亲人。爷爷…爷爷那天跟我说过,让我以后就跟着您,跟着您学本事……”
古老爷子闻言略略一顿,问道:“哦,你爷爷已经跟你说了,好…好…那就好……他…他什么时候说的?”
“就是您拍门的那晚上,刚跟我说着话呢,然后就听见您拍门……再然后…我就醒了……”
古老爷子眼看着沈浪,他爷爷前脚刚从自己家出来,他后脚就跟着追了出来,以他的脚程,若要追上一个人原本不难,但半路却追丢了沈老爷子的踪影!不过从时间上判断,沈老爷子是万万不可能自己跑回来,而且还对着自己孙子交代这些话的。
孩子说的这些兴趣只是睡梦当中做的一个梦吧,也或许……沈老爷子临行时真的抽空和他交代过……
古老爷子沉住气,继续低声问道:“那你爷爷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他就让我以后跟着您,还让我叫上卢用跟着您学本事……”
“他这么跟你说的?”
沈浪轻轻的点了点头,想了想,又不禁问道:“还有一件事,不知道该不该更古爷爷说……”古老爷子坦然一笑,道:“咱们爷俩有什么不能说的?浪儿你说就是了。”沈浪嗫嚅着将那天早些时候的事情说了一遍,说是看到自己的爷爷身上影影绰绰仿佛有重影一样,爷爷说这是自己眼睛进沙子了,所以才这样……
古老爷子眉头拧得更紧,紧握着双手站了起来,想了想,又复自重重坐下,问道:“你且说给我听听是怎么个透明?你现在看古爷爷我是透明的么?”沈浪抬起头看了看,轻轻的摇了摇头,小声道:“没有……古爷爷没有,其实…其实也只有那天这样的,后面便没有了……”
古老爷子低头思索了片刻,语气沉重的说道:“浪儿,其实几个星期前……你爷爷就觉得怕是挨不过这回了,他…他病得很重……只是一直瞒着,没有告诉过你。恐怕就在你那天到他那时起,他的人兴许便已不在这人世了吧……”老人一向爽朗,行事不拘小节,此刻想到相处多年的挚友就此天人两隔,面上也不禁动容。
平复了片刻,方又说道:“浪儿无心,一语道破;你爷爷多年来浸淫玄学,擅于此道,相比他已经听进心里去了吧;一个人如果意识到自己已经无力回天,还能从容反复的这样叮嘱你,可见他的心里有多在乎你、有多疼你、爱你。有些东西纵使你有千般的理由、万般的不舍,到头来谁却又能绕得开?他只怕是不想我们看到他垂死挣扎时的样子,抑或是……抑或是……”忍了两次终于没往下说,转而叮嘱道:“浪儿,你要明白你爷爷的这份心意,不要责怪他不辞而别,知道么?”
沈浪开始就猜到了几分,这会儿从古老爷子嘴里再说出这话来,泪水复又决堤一般奔流而下,哭成个泪人也似。
古老爷子摇头叹息,只能稍作劝慰……
这世间谁又能不死?
万物皆有一死……
死亡也许是一个生命的终结,但绝不会是一个灵魂的结束。沈浪的爷爷已经走了,他甚至跟沈浪没有半点血缘关系,但他这么多年以来对沈浪的言传身教,他所希望沈浪传承和学习的东西,早已在沈浪的身上种下了种子;终有一日,这种子会复又开花结果,再以另外一种方式承载在别人的身上,永远的传递下去……
中华民族的文明和精髓也同样在我们一代又一代的人身上传承了几千年。也许是通过一座古老的建筑,或许是通过一部让后人难忘的经书典籍,再或者是通过一件匠人潜心创造的精巧艺术品,这许许多多东西互相交织,让我们的心灵更加贴近,让我们的审美更加相同,让后来一代又一代的人们继承着炎黄子孙对于美好、对于未来的无限追求……以人为师、以识为师、以万物为师,放眼环宇之内,也便是唯又华夏子孙,龙的传人,才存有这般伟大的智慧吧!
老人和孩子,本就是站在生命的两个极端;孩子拥有生命的初始,老人拥有岁月凝练而来的智慧;这两者互相凝视着对方,都在眼里羡慕着对方的美好;但两者心中都明白对方存在的缺失和遗憾……如今这遗憾,已令沈浪和自己的爷爷从此阴阳两隔,再不能欢笑相聚在一起;只留下了曾经那些美好的回忆令人怀念;再有就是沈老爷子一生为人的精髓和渊博学识的延续和传承。
不几日之后,沈浪这孩子像是突然间就长大了一样,简单收拾了一个小小的包袱背在背上,最后回头看了看这从懂事开始便一直生活在这里的小小屋子和院落,这里一砖一瓦依然如故,但如今却已物是人非;终于挥手道别,踏上了属于自己的路,属于未来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