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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下一天的午后,郑徽的踪迹又出现在平康坊。这一次由西门入坊,很容易地找到了褚遂良故宅——韦十五郎的寓所。

韦十五郎双名庆度,别号祝三。他是江淮河南运转使韦建的幼子。韦氏原为长安巨族,第宅在城南韦曲,花光似酒,与杜曲同为近郊的胜地。但韦祝三交游极广,嫌老宅路远地僻,带着一群婢仆住在平康坊。这褚遂良故宅,现在也是他家的产业。

郑家与韦家原是世交,但郑徽与韦庆度一直到这年春天才见面。那时韦庆度赴江南省亲,因为久慕扬州风月,顺道经过,勾留了半月之久。正好郑徽也渡江来游扬州,两人在瘦西湖的画舫上,偶然相遇,彼此都很仰慕对方的丰采,一谈起来,却又是彼此知名的世交,因而一见如故,结成深交。韦庆度听说郑徽已举了秀才,秋冬之际,将有长安之行,便留下地址,殷殷地订了后约。因此,素性喜欢独来独往的郑徽,别的世交故旧可以不去访谒,对于韦庆度却非践约不可。

韦庆度是个非常热情的人,见到郑徽就像见到自己兄弟那样亲热。从接他进门开始,一直执着他的手,问他家里安好,旅途经过,但一听说他租了布政坊刘宏藻的房子住,却又立即表示了不满。

“定谟!”韦庆度唤着郑徽的别号说,“你太过分了!你到长安,当然做我的宾客。你想想,如果我到了常州,不住在府上,住在别处,你心里作何感想?”

郑徽笑着接受了韦庆度的责备,“好在相去不远,天天可以见面。”他说。

“总没有住在一起,朝夕盘桓的好。”

“那怕妨碍了你的读书……”

“读什么书?”韦庆度打断他的话说,“有读书的工夫,不如多作几首诗,还有用些。”

郑徽心想,他也是个准备走门路、猎声名的人物。在这方面“道不同不相为谋”,便微笑着保持沉默。

韦庆度却很热心,“一路上总有佳什?”他说,“不妨好好写出来,投他几个‘行卷’。当朝宰辅之中,很有些礼贤下士的,我可以设法为你先容。”

“多谢关爱。等我稍微安顿安顿,定下心来再说吧!”郑徽托词推了开去。

“这话也不错。”韦庆度说,“关塞征尘,先得用美酒好好洗他一洗。今天作个长夜之饮,如何?”

郑徽踌躇着答道:“既来当然要叨扰。只是长夜之饮怕不行!”

“何故?”

“听说京师宵禁甚严,怕夜深不能归去。”

韦庆度大笑,“今天我本来就没有打算让你回家。在平康坊还愁没有睡觉的地方。”接着,朗吟了两句卢照邻的诗,“俱邀侠客芙蓉剑,共宿娼家桃李蹊。”

“不必,不必!”情有独钟的郑徽急忙答说,“我们清谈竟夕吧!”

“清谈也好,双宿也好,现在都还言之过早。来,来,我带你去领略领略平康坊的旖旎风光,看看可胜于二分明月的扬州。”

韦庆度的豪情胜慨,激发了郑徽的兴致。他又忽然想到,韦庆度对平康坊如此熟悉,可能对他昨天在鸣珂曲所见的她,知道底细,待会儿倒不妨打听一下。

于是他欣然离座,随着韦庆度一起出门。他们摒除仆从,也不用车骑,潇潇洒洒地间行着,逛遍了中曲、南曲。不时有笙歌笑语,隐隐从高低的粉墙、掩映的树木中传出来,几乎家家如此。

“这都是娼家?”郑徽疑惑地问。

“南曲、中曲、北曲,谓之‘三曲’,这才是真正的‘风流薮泽’。”

“北曲在何处?”

韦庆度遥遥向北一指,“那里要差得多,不必看了!”他说。

这时已走到南曲中间的十字路口,只听后面车声隆隆,并有人高呼:“闪开,闪开!”郑徽拉着韦庆度,侧身避过。只见两名内侍,骑马前导,后面是一辆双马青幰车,车中一位四十岁左右的达官,头上裹着紫罗的“幞头”,身着三品以上大臣才准服用的紫绫花袍,双眼迷离地半坐半靠着,仿佛醉得很厉害了。

郑徽看得有些奇怪,问说:“何许人也?!”

韦庆度笑道:“你想还有谁?‘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是翰林供奉李学士!”郑徽惊喜交集地说。

“大概又是应诏到兴庆宫赋诗去了。”

郑徽只点点头,没有答话。这意外的遭遇,为他带来了很复杂的感想。他在江南就震于李白的声名,传说中有龙巾拭吐、御手调羹、力士脱靴、贵妃捧砚等等令人难以置信的故事,而今天他看到了,内侍前导,明明是被召入宫。由娼家到皇宫,这中间无形的距离是太大了,而且被醉谒见皇帝,恐怕亦是旷古所无。如此荣宠,只因为李白的诗作得好,看来韦庆度的话一点也不错——多作几首诗,确有用处。

“看你的神情,似乎大有感触?”韦庆度看着他说。

“不是感触,是向往。”郑徽说了心里的话。

“只要有人揄扬,上达天听,亦非难事。”韦庆度说着,忽然站住了脚,即有个青衣侍儿迎了上来。

“十五郎,半个月不来,可是有了新相识?素娘为你,衣带都宽了几寸。”

那灵黠的侍女,说话时,仿佛眉毛鼻子都会动似的。韦庆度笑着在她颊上拧了一把,回头对郑徽说:“就在这里坐坐吧!”

于是,侍儿引着他们绕过曲槛,越过重重院落,来到一座向北的小厅——厅小,院子却大,一长条青石板,杂置着二十几盆怪石盆景。一棵夭矫的龙爪槐,高高伸出檐角。遥想盛夏之际,槐荫满院,一定是个避暑的好去处。

门帘掀处,一位娇小的丽人出现了,似怨似嗔地看了韦庆度一眼,随即侧身站在一边,半举门帘,肃客进屋。

韦庆度抢上一步,执着她的手,说:“素娘,你好吧?”

“要说不好,你不信;要说好,我自己不信。”

韦庆度哈哈大笑。郑徽却深为惊奇,他没有想到,长安的娼家,出言吐语,竟是如此隽妙,便对韦庆度赞叹地说道:“果然非扬州可及!”

“你还没有听过素娘的歌喉,留着好听的话,回头说给她听。”

“这位郎君贵姓?”素娘微笑着问。

“荥阳郑。”

“郑郎,请!”

进屋以后,重新见礼,素娘指使着两名女侍,布设席位,先点了姜与盐合煮的茶汤,然后置酒,请郑徽和韦庆度入席。她自己侧坐相陪,低声向韦庆度问:“郑郎可有相知?”

“还没有。”韦庆度转脸向郑徽说,“是我们替你物色,还是你自己去挑?不过,不管怎么样,你得先说一说,你喜欢怎么样的人?”

郑徽入境随俗,不愿做煞风景的推辞,故意以佻达的神态答道:“能像素娘这样的就好!”

“那好办。”韦庆度很快地接口,“素娘,”他转脸坦然吩咐,“你坐过去。”

这明明有割爱的意思——朋友投契,以家伎相赠,在那时亦是常事,何况是个平康女子。然而韦庆度实在是误会了,而他的误会又会造成素娘的误会,郑徽十分不安。

当郑徽这样失悔不安时,素娘已站了起来,执着玉壶,开始替他斟酒,而眉目之间的幽怨,不是她的强作欢笑所能掩饰的。这使得他愈感不安,立即站起来伸出双手,一手按住玉壶,一手按在她的肩头,而眼睛看着韦庆度。

“我是戏言,你也是戏言。”郑徽使了个眼色,“我们不要捉弄素娘了!”

韦庆度懂了他的意思,换了一副笑容,凑近素娘说:“听见没有?我怎么舍得下你?来,想想看,有什么适当的人,替我们的贵客物色一位。”

素娘这才眉目舒展地高兴了。他们悄悄计议了一会儿,决定找一个叫阿蛮的来,替郑徽侍座侑酒。

那阿蛮,与娇小的素娘,格调完全不同,颀长的身材,圆圆的脸,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未语先笑,爽气,是个可以令人忘忧的可喜娘。

“十五郎!”她的声音很大,“你总算没有忘记素娘!半个月不见面,躲到什么好地方去了?”

“哪有什么好地方?还不是在家里,连天下雨,懒得出门。”韦庆度笑着回答。

“哼!我才不信。”

“信也罢,不信也罢,先不说这些。来,我替你做个媒,”他指着郑徽说,“常州来的郑定谟——荥阳郑家。”

“噢!郑郎!”阿蛮微笑着,敛一敛衣襟,拜了下去。

郑徽离席还了礼,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在他的身旁,含笑凝视着。

“如何?”韦庆度问。

“看来是有缘的。”素娘接口说。

郑徽微笑不语,但仍是目不转睛地看着阿蛮。

阿蛮把视线避了开去,然后大大方方地站起来,斟了一巡酒,先敬韦庆度,后敬郑徽。她的酒量似乎很好,一饮而尽,声色不动。

“郑郎,哪天到长安的?”她寒暄着问。

“到了才四五天。”

“看来总要过了明年春天,新进士曲江大宴以后才出京?”

“还不知道有没有福分赴曲江宴呢!”郑徽笑着说。

“不必谦虚吧!让我先敬贺你一杯。”她转脸向韦庆度,“还有十五郎,今年出师不利,明年一定高中。”

说着,她先干了酒,用自己的杯子斟满,双手捧着递给郑徽。羊脂玉杯的边缘,染着阿蛮唇上的胭脂,举杯近口,仿佛还闻得见香味,郑徽未饮之先,便已欣然感到醉意。

接着,阿蛮与素娘,交互向韦庆度与郑徽劝酒。这一套例行的规矩终了,韦庆度举壶替素娘斟了酒,说:“你先润润喉,替我们唱个曲子。”

素娘微微点一点头,先回头使个眼色,两名青衣侍儿,一个抱着琵琶,一个捧着三弦,递到素娘和阿蛮手中。叮咚数响,两人先调好音律,然后素娘喝了口酒,用素绢拭去唇上的酒痕,微笑着向郑徽说:“唱得不中听,可不能笑我啊!”又转过脸嘱咐阿蛮,“先弹一曲《破阵乐》,醒醒酒!”

《破阵乐》是极其雄壮的武乐,朝廷遇有盛大的庆典宴会,奏演《破阵乐》和《破阵舞》是不可缺少的节目。各种乐器的合奏中,加上铜钲和大鼓,可以声闻十里之远。现在虽只有琵琶和三弦两件乐器,可是大弦嘈嘈,小弦切切,仿佛在疾风骤雨中隐隐有金铁交鸣、厮杀逐北的声音传来,仍然是一支令人兴奋的乐曲。

郑徽懔然静听,有着满怀慷慨的激情想发泄。在极短的时间内,那种情绪就已伸展到了顶点。

于是,他满饮一盏,推杯而起,依照《破阵舞》的手法和步法,翩翩独舞,一面舞着,一面高唱王昌龄的名句《出塞》: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素娘和阿蛮看见他的兴致这样好,越发弹奏得起劲。只见素娘雪白的小手,在琵琶上五指并用,滚捻如飞;手戴银指甲的阿蛮,也是手不停挥,宽大的衣袖,抖落到肘弯处,露出藕样的一段小臂,肌肉丰盈而细腻,十分动人。

郑徽依着乐曲的节奏,越舞越快,忽然间,诸弦琤琤,已近尾声,等他收住舞步,堂前一片喝彩声起,回头一看,别的院子里寻声来看热闹的人站满了一走廊。

郑徽得意地笑着拱了拱手,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阿蛮跟着捧过一杯酒来。

“你唱得这么好,我可真不敢开口了!”抱着琵琶,半遮了脸的素娘说。

“没有的话。”郑徽说,“你好好替我唱一曲《凉州》。”

于是琵琶和三弦,合奏起凄怨的《凉州曲》,素娘半侧着脸,吐出呖呖的清声:

“金井梧桐秋叶黄,珠帘不卷夜来霜。

薰笼玉枕无颜色,卧听南宫清漏长。”

“这好像也是王昌龄的诗?”韦庆度问说。

“对了。”郑徽答道,“是王昌龄的《长信秋词》。”

这一篇宫词,一共五首,描写六宫粉黛,经年盼望不到君王的雨露,青春在夜夜叹息声中暗暗消逝,那真是人间最无可奈何的境界。素娘似乎因为韦庆度好久不来,冷落了她,正有所感触,所以更唱得凄凉悲苦,令人不胜同情。

“不要再唱了!”唱完第三首,韦庆度喊了起来,“唱得我鼻孔发酸,何苦来哉?”

“这样,”郑徽做了个调停,“素娘,你只唱第五首吧!”

素娘得到了默契似的看了他一眼,拨弦又唱,这一次换了种十分缠绵的声调:

“长信宫中秋月明,昭阳殿下捣衣声。

白露堂前细草迹,红罗帐里不胜情。”

唱完,她把琵琶交给侍儿,离座敛衽,表示奏技已经完毕。

于是,韦庆度把盏,郑徽执壶,向素娘和阿蛮劝了酒,作为犒劳。

“你听见素娘所唱的没有?”郑徽提醒韦庆度,“‘红罗帐里不胜情’。”

韦庆度不答,只是执着素娘的手,嘻嘻地笑着。这让素娘很不好意思,一夺手,拖着曳地的长裙,避了开去。

“你也是!”阿蛮埋怨郑徽,“何苦把人家的心事说破?十五郎难道不明白?”

“我倒真还不大明白!”韦庆度笑着插进来说,“我只明白一件事,如果今夜你留不住郑郎,只怕素娘也留不住我。”

“郑郎!”明快的阿蛮,立即转脸看着郑徽,“你听见十五郎的话了?”

郑徽有些拿不定主意,只说:“听见了!”

“那么……”阿蛮没有再说下去。

“时候还早,回头再说吧!”

时候可是不早了。东西两市,日没前七刻闭市的三百下铜钲,早已响过。天色渐暗,素娘重新回了进来,指挥侍儿,撤去残肴,重设席面,高烧红烛,准备开始正式的晚宴。

韦庆度和郑徽坐在廊下闲眺,这是个密谈的好时机,郑徽便悄悄问说:“鸣珂曲你很熟吧?”

“当然。”

“我想问一家人家,不晓得你知道不知道?”

“你说,姓什么?大概我都知道。”

“就是不知道姓什么。”郑徽说,“其实是问一个人。”

韦庆度深深地注视了他一会儿,笑道:“吾知之矣!一定是惊艳了吧?”

郑徽也笑了,把前一天在鸣珂曲的遭遇说了一遍。

“这很难解。像你所说的情形,在平康坊是常事。”韦庆度说,“这样,你讲给我听听,那个娇娃是怎么个样子?”

“美极了!”

“我知道美极了。可是美也有各种各样的美,身材有长有短……”

“不长也不短。”郑徽抢着说。

“唉!”韦庆度叹了口气说,“真拿你没有办法,看来是美得不可方物了?”

“一点不错,”郑徽老实答道,“我实在无法形容。”

“那么说说地方吧。”韦庆度说,“譬如那家人家,有什么与众不同、格外触目的东西?”

郑徽细想了一会儿,猛然记起:“墙里斜伸出来一株榆树,形状很古怪。”

“噢!原来是这一家!”韦庆度笑道,“定谟,你真是法眼无虚!”

“是哪一家高门大族?”郑徽急急地问。

韦庆度失笑了,“什么高门大族?”他略略提高了声音,“娼家李姥!”

霎时间,郑徽一颗心猛然往下一落——他感觉不出自己是失望,还是为“她”惋惜。

“不对吧!”他将信将疑,“那样华贵的气度会是娼家?”

“为什么不会?”韦庆度手指往里一指,“如果不是在这里,在宫里、在宰相府,你见了珠围翠绕的素娘或者阿蛮,你会相信她是平康出身?”

现实的例证,有力地祛除了郑徽的疑惑。转念一想,高门大族的小姐,礼法谨严,在此时此地,可望而不可即,徒然招来深深的怅惘,倒不如平康女子,易于接近。

于是,欣然的笑意,从他嘴角浮起……

“你看中了李姥的这棵摇钱树,足见眼力之高。不过——”韦庆度迟疑着欲言又止。

“祝三!”郑徽用求教的眼色看着他,“你有话尽管说,不必顾忌。”

“怕不容易了这笔相思债。”韦庆度说,“李姥手里很有几文。以前在她家出入的,都是贵戚豪门,眼界很高,恐怕非上百万,不能动她的心!”

“钱,只要有数目,就好办了!”郑徽声色不动地回答。

韦庆度不肯再多说了。富家子弟,一掷百万,亦是常事,再要多说,倒像看他不够豪阔似的,以致好意变成轻视,那是很不智的事。

就这时有侍儿来启禀:“素娘请两位郎君入席。”

郑徽进去一看,铺排陈设,比刚才所见的更为华丽。素娘和阿蛮,也重新梳洗得容光焕发,双双站在下首,侍座侑酒。

阿蛮仍旧穿着胡服,等酒过数巡,她翩翩而起,在当筵一方红毛毡上,按照鼓声的节拍,轻盈地舞着——自北魏流传下来的柘枝舞。然后是素娘弹筝唱曲。韦庆度在舞影歌声中,杯到酒干;郑徽却是浅尝辄止,而且也不太注意阿蛮和素娘,他的一颗心,已飞到鸣珂曲中去了。

“定谟!”终于韦庆度发现了,“你好像有点意兴阑珊似的?”

“没有!没有!”郑徽极力否认,举杯相邀,“我的兴味好得很。来!干了它!”

为了礼貌,更为了不让人窥破他的心事,郑徽暂时抛开遐想,附和着韦庆度的兴致,谈笑饮酒,很快地挑起一片洋洋的喜气。

慢慢地,由恣意痛饮变为浅斟低酌。素娘和韦庆度依偎在一起,低低地不知在诉说些什么。阿蛮也拉一拉郑徽的袖子,微现羞涩地说:“今夜不能回去了吧?”

“不。”郑徽笑着摇摇头,“我跟十五郎说好了,今夜住在他那里。”

“就为的这个。”阿蛮说,“你一走,十五郎当然也要走,素娘可又要牵肠挂肚了!”

郑徽一想这话不错,立刻改变了主意,说:“那么我就为素娘留下吧!”话一出口,深感不妥,便又改口,“是为你留下来的,你不是不愿意我走吗?”

“不管是为我,还是为素娘,只要你今夜不走,我就高兴了!”阿蛮低声答说,娇笑着。

郑徽很欣赏她的态度,勾栏中人,像她这样心性开阔而且明达的,真还少见。

这样想着,他忍不住想好好看一看她。她也正抬起头,拿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凝视着他。酒意化成春色,双颊酡红,如西府海棠般娇艳,郑徽动情了,不自觉地抬手在她胸前探了一把。

她闪避得很快,同时给他一个微带呵责的眼色,示意他不可在人前轻薄。

郑徽微微一愣,随即生出悔意——不是他自悔佻达,而是忽然记起了鸣珂曲中的“她”,该为“她”留着一片深情,不可有丝毫的浪掷。

“定谟!”韦庆度站起身来,舒展一下手脚,似乎有倦意了,“酒够了吧?”他问。

“早就够了。”

“我怕——”他歉意地说道,“我怕今夜不能回去!”

“我本来就没有打算让你回去。”郑徽学着他的口吻说。

“这一箭之仇报得好!”韦庆度又爽朗地大笑了。

于是侍儿撤去酒肴,另端一张食案上来,上面是一冰盘黄澄澄的柑子,一把银刀和一碟雪白的吴盐。素娘和阿蛮剖开柑子,蘸了吴盐,喂到韦庆度和郑徽口中,甘酸之中带些涩口的咸味,正好醒酒。

“三更过了,请安置吧!”素娘对郑徽说。

“你们也请安置吧!”郑徽打趣韦庆度,“‘红罗帐里不胜情’,好好温存去吧。”

“彼此,彼此!”韦庆度笑嘻嘻地拱拱手。

侍儿早已擎着烛台在廊下侍候,互道晚安,双双归寝。阿蛮引着郑徽到她的屋子里,先服侍他漱洗睡下,然后卸妆更衣,压低了雁足灯中的灯芯,才掀开碧罗帐,悄悄上床。

一床锦被,郑徽占了一半,却是把自己裹得紧紧的,隔绝了阿蛮丰腴温暖的躯体。

“郑郎!”阿蛮在他耳边低问,“可觉得冷?”

“不!”他说,“我很舒服,一点都不觉得冷。”

阿蛮把身子往里移动,他往后退让着,但用手按紧了被,不让她的身子跟他发生直接的接触。

“郑郎!”她轻轻叫了一声,却又不说下去了。

“阿蛮!”他侧脸看看她问,“你有话要跟我说?”

“你在生气?”

“没有啊!”他诧异地说,“从何见得我在生气?”

“我以为刚才我不让你碰我的胸,你生气了!”

“哪有这回事?”他笑着从被底伸出一只手,抚摸着她的长发,说,“你不要瞎猜!”

“那么,现在你为什么不让我碰你的身子呢?”

原来为此!郑徽觉得很难作答,讪讪地笑道:“我可以不回答你这句话吗?”

“我看我替你回答了吧,你不喜欢我!”

“不是,绝不是!”他微仰上半身,很认真地说。

“既然不是,那么为了什么呢?”

这好像逼得非说实话不可了!他想,阿蛮是个开朗爽快的人,开诚布公地跟她谈,或许反可以邀得她的谅解,如果不能谅解,至少也免去了纠缠。

但是,他的措辞仍是委婉的:“阿蛮,我遗憾的是,没有能早两天认识你!”

阿蛮眨着眼,似乎不懂他的意思,“你说下去!”她说。

“我心目中已经有了一个人,那个人并不比你好,只不过先入为主——我在未到长安之前,就打定一个主意,”他撒着谎,“在长安,在平康坊,我只能找一个,找到了这一个,我把我的心全给她,所以——”

“我懂了!”阿蛮接着他的话说,“所以,你心里就容不下我了。”

“我想,如果你要,你一定也要我整个的心,腾出一点点地位来容纳你,对你是委屈……”

“好!”阿蛮迫不及待地抢着说,“有你这一句话,就不枉我结识你一场。”她又说,“不过,我倒想知道,你看中的,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出色人物?”

“鸣珂曲李姥家的。”

“啊!”阿蛮轻呼了一声,仿佛很惊异似的。

“你知道她?”

“知道。”阿蛮点点头,“你挑得不错!叫我心服。”

郑徽觉得异常欣慰,由于阿蛮的谅解,也由于阿蛮的称赞——称赞李姥家的“她”,比称赞他,更能使他高兴。

“睡吧!安安静静地睡吧!”阿蛮伸出手来,把他的被角掇一掇紧,然后她自己也闭上了眼睛。

这一夜,真的是安安静静度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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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今的家长们正迷失在各种教育咨询的洪流当中,大多数幼儿家长都非常重视家庭教育,并不惜高投入,但很多孩子却并不快乐,甚至越教孩子问题越多。问题究竟出现在哪里?本书阐述了家长在面临各种紧急的教养问题时,如何用引导式的教育来矫正自己的角色,从而能真正帮助孩子,避免错误的方法致使孩子受到二次伤害。不仅如此,作者将自己多年的幼教经验和心理咨询经验倾囊相授,让父母们了解幼儿教师在对教育孩子的整体性方面的技巧以及心理咨询师理解孩子行为的技巧。通过这些技巧,父母们既能摆脱教养焦虑,又能轻松帮助孩子,与孩子相处,做回真我本色。
  • 重生在骑士的魔法世界

    重生在骑士的魔法世界

    一名中国青年因交通危机事故与世长辞。他的灵魂在异世界获得重生,成了名为「艾尔涅斯雅·可福斯」的美少年,而且依然带着前世中国人的记忆。艾尔受到前世的嗜好影响,让他在这辈子也成了重度「机械宅」。他在新世界与巨大人形兵器——幻魔骑士相遇,乐不可支的艾尔为了成为机器人的驾驶员,立刻展开了一段奇妙之旅。他不仅把这个世界的同年玩伴拖下水,还将在这个世界横冲直撞,这一切都是为了满足他的机械研究欲。大受欢迎的机器人奇幻故事终于开始了。机械宅青年经历转世轮回,驾驶起真正的机器人大展身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