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黛一听,差点把手里的茶盏打翻,她努力的平复自己的心情,却听郭太后笑道:“怎么,舍不得你父亲?”
“是,父亲他年老了,做儿女的自是想在家多陪陪他,臣女还小,所以父亲便提出再留臣女三年。”司马黛小心翼翼的说着,顿了顿说道,“如今父亲身体也不太好,家里的事情又多,凡事都是由哥哥们做,因此能陪在父亲身边的就只有臣女。”
司马黛说得极为动容,似乎有点触动郭太后,郭太后微微点头:“是啊,做父母的哪个会希望自己的子女远离自己身边呢,又有多少子女舍得离开父母呢?你有这片孝心,难得。”
司马黛微微低下了头。
“也罢,你们的喜酒,恐怕哀家得再等两年了。司马家和钟家倒是挺好。”郭太后叹了一口气,看着司马黛又说道,“夜也深了,哀家也乏了,你也回去吧。改日多进宫陪哀家说说话。”
司马黛点点头,体味着她先前的一句话,如果自己嫁给钟会,而郭太后又有意无意的提前郭氏与钟家的姻亲,那么她的意思就不言而喻了,她是站在司马家一边的!
马车碌碌的往前滚,司马黛的心情却复杂的很,太后站到了司马家一边,那么曹爽呢,她既然胆敢把太后赶出永安宫,就摆明不把太后放在眼里,太后站在司马家一边,他应该清楚,那么他会怎么做呢?
太后站在自家一边,应该是好事,可是前提是……她要嫁给钟会。
这是她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的事。
苍茫夜色中,马车碌碌往前走,忽闪忽闪的灯笼光下,把白天的积雪都映的分外的亮,也许是月光已经冲破云层的缘故,四周极静,却有一种瑶华仙境的美。
司马黛从马车上下来,独立于雪中望月,月华皎洁,景色极美,她想着如果在这积雪中月光下抚琴,该是多么的美妙,而这人如果是他,那就再好不过。可她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却看见府院门口站着一个人,似是在等着她回来。
“司马昭,你怎么在这?莫不是良心发现想到来关心我这个妹妹?”司马黛走得近了,才发现那个昂首挺立的人是司马昭。
司马昭看到她才去了原本冷漠的脸,绽开一丝笑容:“太后找你说什么了?”
司马黛自然而然的挽起他的手,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懒洋洋的说道:“没说什么,倒是把我累了个半死,你看,笑得我的脸都僵了。”司马黛指指自己的脸,皱眉道,“后来又说要赐婚,立刻让我嫁给钟会,还好我反应快拒绝了,否则,我还真怕她明天就给我办喜事。”
“是吗?那太后就没说什么?”雪夜中,司马昭的眼神凌厉,可是司马黛却没有发现,她自顾自的摇摇头,“别的倒是没了,也不见得有怪我的意思,只不过她好像很急着要我进钟家的门,几句话都不离钟家。”
司马昭点点头,替她拢了拢外面的裘衣,看着她说道:“那阿黛的意思呢?真的不想嫁给他?”
司马黛正色的点点头,语气很轻,飘飘柔柔的:“二哥,我这话只告诉你,我想退婚!”
闻言司马昭浑身一颤,过了半晌才吐出一句话:“为什么?”
“我不爱他,他也不爱我,这个理由难道还不足够?”司马黛放开司马昭,仰头看着他,语气更加轻柔,“二哥,从小到大,咱俩最亲,以往有什么事都是你替我顶着,如今,这是身关一辈子的事情,所以你会支持我的吧?”
司马昭看着她嫣然的脸,忽然转过头不去看她,只是望着远处的积雪,过了低沉:“为了嵇康?还是阮籍?你喜欢上了他们中的哪一个?”
司马黛眼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后了然的笑道:“嵇康,我喜欢他。”
她的话音刚落,双肩就被司马昭狠狠的抓住,司马黛从来没有见过司马昭如此狠厉的眼神,她惊呼一声:“司马昭,你不同意就算了。”
她的声音一下子让司马昭的神志清醒,他放开她,随后盯了她许久,脸色慢慢柔和:“对不起阿黛,二哥急了点,你……”他顿了一顿,笑得极度亲和,“你既然喜欢他,二哥自然会帮你,退婚还需从长计议,反正日子还长,也不急,只是既然你喜欢他,他呢?”
司马黛的眼神一暗,摇摇头:“不喜欢吧。”
司马昭笑着拂了一下她的发丝,柔声说道:“只要是阿黛想要的,无论什么,二哥都会帮阿黛得到。”随后忽然蹲下身子,说道:“上来。”
司马黛看着他宽厚的背,忽然笑了,她趴上去笑道:“还是司马昭你最好。”
“你什么时候才能改掉这种目无尊长的陋习?”司马昭背着她往院子里走,却是面容沉静,不知道在想什么。
司马黛哼了一声,随后靠着他的背迷迷糊糊的应了一声,今日折腾了一天,一旦放松下来,便慢慢的睡了过去,司马昭喊了她几声,也没有得到她的回应,暗笑了一下,慢慢往她的院子走去。
第二天雪未下,阳光下,雪已经开始融了,融雪的天极冷,司马黛缩在被子里便不想出门,可是到了晌午,司马黛却从茶前案几上捡起一个精致的拜帖,上面写着:湖心亭看雪,邀卿一游。
司马黛问是谁送来的,却见花间花下都不知道,司马黛狐疑了一会,把个拜帖里里外外都仔细瞧了,也没发现什么。
“备车。”司马黛忽然吩咐道,她倒是要看看,到底是谁居然有本事在人眼皮底下把东西放进来。
洛阳湖很大,从这头望去,湖的那头便是望不见,在湖右边,又有山岛耸立,杨柳掩映,重重叠叠间,还有一角的莲花,夏天,莲花开了,香气万里,只是冬天,只剩下残枝落根,但也别有一番风趣,雪还未融尽,满湖的白色,湖面未结冰,只是零星的漂浮着白雪,游舫停泊,小舟倚岸,像一幅泼墨画。司马黛从马车上跳下来,看着这雪落后景,慢慢望湖心的亭子走去。
亭子里一人一身红衣分外显眼,司马黛见了那人的脸,脚步略有迟疑,但还是走了过去,她笑吟吟的看着亭中的何晏,说道:“何大人好兴致。”
何晏却扭头看向湖中,高傲的不理她。
“司马小姐,坐。”何晏旁边,斜倚着的曹爽懒洋洋的说道,见司马黛听话的坐下,静静的看着他,倒是有点诧异,“司马小姐可知曹某为什么叫你来么?”
司马黛点头坐下,看了一眼旁边的夏侯玄,随后撇过头看向曹爽:“不是赏雪么?曹大人果然极有雅兴,这日照当头,积雪初融,最是难得之景,而这地,又选得极好。”
何晏嗤笑了一声,忽然冷笑一声:“不知道司马小姐的伤可好了?”
司马黛笑得极为灿烂:“多谢何大人关系,伤已经好了。”她也不客气,径自从案几上拿了一块点心,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浅尝了一口。
“味道如何?”曹爽似乎对她极为有兴趣,双眼都是含笑着。
“不过尔尔。”司马黛放下杯子,却不再拿起,“不过曹大人用人倒是厉害至极。只是不知道那人是谁?”她意有所指的看了他一眼。
曹爽摇摇头,沉默不语。过了一会,他望向湖中,随后笑道:“我等的人来了。”
司马黛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却见湖的那头慢慢移过来一只小舟,上面站着一个人,雪白衣裳,阳光下白雪中,乘着小舟翩然的移近,仿佛踏雪而来,又要羽化乘鹤而去。
看着眉目清朗的嵇康,司马黛又望向曹爽,露出不解的神色。
嵇康见了司马黛,似乎也是有一丝错愕,但是只是随瞬即逝,露出极淡极疏离的神色,慢慢走上亭子来,司马黛见了他的样子,心里微微泛疼,却还是静静的看着。
“这是你要的。”嵇康从袖子里抽出一卷东西,放在曹爽面前,随后静默不语。
曹爽打开卷轴,慢慢的摊开,随后笑叹:“好个嵇康,好个《声无哀乐论》。”他精致的脸上笑意盎然,看向夏侯玄,“比你的《辨乐论》如何?”
夏侯玄接过卷轴,淡笑:“果然极好。”
他们笑谈着,仿佛忘了嵇康和司马黛在旁,而嵇康却仿佛处在无人之境,兀自望着亭中之雪,目光清澈,不染纤尘。
过了半晌,曹爽看向嵇康:“今日叔夜怎么过来了,倒是让我意外之极。”
嵇康一笑:“闲着无事。”
他的回答极为淡然,极为自然,丝毫没有做作,完全按照自己的心意。
司马黛看着嵇康,叹了一口气,他终究只是活在自己世界里,没有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名利富贵,他仿佛都不在乎,在乎的只是随心所遇,司马黛有一瞬间几乎明白了他,明白了他只是误落了尘世的仙人,人世间的一切都打动不了他,她也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