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分内城和外城,内城四个门,外城七个门,气势非常宏大,魏武帝曹操便以城墙为基,建了金凤台,铜雀台,冰井台,在这里,建安文人宴饮赋诗,铸就他们的才华。
邺城多雨,一到了雨季,便四处都是灰蒙蒙湿鹿鹿的一片,所以城里的人到了雨季都不喜出来,街上青石板光滑映人,如镜子般,又如汪洋,客栈里的掌柜望着水汽迷蒙的街道,却是满脸笑意,游子多为雨所阻,投店的便多了起来,就连大堂的人也比平时多了几倍,外面如倾如注,里面的人依旧肆意喝酒畅谈,司马黛三人匆匆从马车上下来,进了客栈,一下子,原本喧闹的人群便安静下来,看着门口的三人。
司马黛望了望四周,又看了看嵇康,已经习以为常,这一路走来,他们每到有人的地方,便会被人注视,嵇康倒是不以为意,兀自对着掌柜要了三间上房,他的头发有点湿,有些贴在脸上,更是姿伦绝秀。
“掌柜的,快带路!”向秀轻笑了一下,对着掌柜说道,掌柜这才回过神来,当先往前走,嘴里还在不停的嘀咕什么。
嵇康目不斜视的往前走,他的姿态如常,纵使被雨淋了,那股从内散发的淡定却依旧保持着。
等他们三人进了房间,人群中才有人回过神来:“那穿白衣的人是谁?”
众人皆摇头。
忽然从一个角落传来一个声音:“嵇康。”
众人闻声而望,见一个紫衣绣袍,戴笼纱小冠的男子端坐在角落,正盯着二楼的楼梯口。
“你又是谁?”其中一人问道。却唤来一阵沉默。
见他不回答,众人也就走开,径自谈论起嵇康来。
过了一会,夏侯玄收回视线,低下头不知道再想什么,雨依旧下,雨水顺着房檐往下滴,似缀着无数的珠子,撞在地面上发出哗哗声。
雨不停,他便不走。
司马黛换了一身衣服,便下来替嵇康和向秀张罗饭菜,众人见她出来,便等待着另外两人,可是却只有她一人,不免都露出失望神情。
司马黛把众人的神情都看着眼里,只是微微一笑,正当要回房的时候,却听得有人叫她。
“司马小姐。”声音和悦,却让她一怔。
她慢慢的回过头,便看到角落里的男子正面色平静的看着他,雨丝绵绵,在他身上却丝毫感受不到寒气。
司马黛吩咐了小伙计把饭菜端上去,自己却向那人走去,然后坐到他对面,不发一言,只是看着他。
夏侯玄命人布了一副碗筷,添了几个菜,一一替她放好,从头到尾不说一句话。
司马黛看着他俊逸儒雅的脸,随后笑道:“玄哥哥,最近身体可好。”
她的这声哥哥,叫得夏侯玄心头颤动,仿佛又回到了过去,午后时光她便喜睡在他的肩上,小小的身子,肥嘟嘟的脸,却极爱撒娇与拍马……那个当年,是他的妹妹还活着的时候。
如今,她长大了。
夏侯玄定了定神,微笑道:“司马小姐怎么在邺城?”
如此生疏的称呼让司马黛微微皱眉,绕过他的话,她拾起筷子:“听闻蒋姐姐嫁了人,一打听才知道嫁给了玄哥哥,阿黛一直很遗憾,不能参加你们的婚宴,往日我同蒋姐姐关系甚好,也不能去看她,如今在这里碰到玄哥哥,刚好劳玄哥哥捎一声,说阿黛怪想她的。”
她一声声玄哥哥叫的夏侯玄心神不宁,但表面上却笑道:“有劳挂心,此话我会替你带到。”他顿了顿,随后又说道,“不过既然她已嫁入夏侯府,便不同以往在闺中,以往的一切该断的还是要断,司马小姐也不必太挂心。”
司马黛点点头,忽然微笑:“那么玄哥哥也该放下了。”她的笑容忽然有些刺眼,“夏侯姐姐嫁入司马家,自是司马家的人,她是死是活,也同夏侯家的关系不大了,玄哥哥也不必太挂心。”
“你……”夏侯玄的眼里忽然闪过一丝杀气,却听司马黛仍然说道:“当年夏侯姐姐嫁入我们家,玄哥哥可是放的下心?她死了,夏侯家不是一直仇视司马家?如今我在这里,往日亲善的玄哥哥不是不见了?”
她的话一句句的剖开夏侯玄的心,往日的温情一点点回现,又一点点的消失,浮光掠影般闪现,最后只剩下一片灰黑的深潭。
他的脸上浮现一丝寒气,仿佛眼前的女子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恶魔,他看着司马黛长开的脸,虽然仍有婴儿肥,可是在她身上,似乎透着一股与众不同的成熟,过了半晌,他说道:“阿黛长大了。”他的声音中有点沙哑酸涩,却有着无数的哀叹,他在哀悼过去,也在哀叹往日时光,曾经的快乐终是无法再现,曾经亲近的人最终变成仇敌,他知道这一刻必将到来,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在他还没有准备好的时候,已经出现了,而且还给了他重重一击,曾经的小女孩也不见了。他们还是站在了对立点。无论是司马师,还是……司马黛。
过了一会,他站了起来,也不看司马黛,径自往外走。
“玄哥哥……”司马黛叫了一声。
夏侯玄身子一顿,却不回头。
“玄哥哥,夏侯姐姐命薄,爱了不该爱的人,成了政治婚姻的牺牲品,蒋姐姐她心善,不要让她成为第二个夏侯姐姐。”
夏侯玄似乎点了点头,然后一头扎进雨里,雨未停,他已走。黄昏时雨终于停了,在邺城的上空,出现了一道绚丽的红,光耀无比,嫣红染色,如女子的酡红,醉染枫叶。
司马黛恹恹的吃着菜,把碗里的饭捣了又捣。
“你到底吃不吃,不吃我喂狗了。”向秀夺过她的碗,瞪了她一眼。
司马黛回瞪了他一眼:“你喂狗吧,长的这么细皮嫩肉的狗肯定喜欢。”
嵇康浅浅一笑:“小馒头怎么了?”他的嗓音清雅,充满了一丝关切。司马黛露出一丝微笑,摇摇头,“没事。”
忽然一个人跑进来,对着客栈里的人说道:“这家客栈我家小公子包了,闲杂人等都出去。”
接着便有几个人进来,冲着吃饭的人挥赶着。
司马黛一听便有了精神,看着混乱的人群,微微一笑,放下被她捣得烂烂的食物,对着掌柜叫道:“掌柜,再上几个菜。”
嵇康依旧淡雅的吃着,丝毫不为外界所乱,向秀倒是微微一愣,随后也是巍然不动,很快其余人都走的差不多了,那些仆人见他们依旧不动,便上来叫道:“你们几个,可以走了。这顿饭我家小公子请了。”
“你家小公子是谁?”司马黛眨眨眼,嘀咕一声,“怎么又有人欺到我头上来了。”
“琅琊王戎的名号你没有听过?”那仆人不屑的说道。
司马黛冷笑一声:“哪来的小土匪,跑到这里来耀武扬威。”
“你说本小爷是土匪?”一个华丽的身影从外面闪现进来,气势汹汹的走到司马黛的跟前,上下打量了她一下,“哪家的野丫头?”
司马黛看着眼前风姿秀彻的少年,不禁一笑:“可要一起用膳?”
王戎被她忽然的和善弄得一愣,随后露出不屑神情:“本小爷不稀罕。”
司马黛点点头,转头不理他,抬眼看嵇康,却见嵇康正一脸浅笑的看着她,她微微脸泛红,随后问道:“这女儿红如何?”
嵇康点点头,清冷的脸上如云破月来花弄影,闪现一丝愉悦的笑意:“挺好。”他的话简而短,听着却分外舒服。
王戎似乎也被嵇康的姿容怔住,他慢慢的走近,然后恭敬的一揖:“敢问阁下尊名。”他的这一揖极为郑重,仿佛是非常虔心的顶礼膜拜。
嵇康却只是淡笑,笑的生份疏离:“谯郡嵇康。”
“你便是嵇叔夜?”王戎秀雅的脸上露出一丝诧异,随后便十分高兴,“戎久仰大名。”
嵇康依旧是清冷的脸,不喜也不怒,随后掏出帕子,递给司马黛,见司马黛愣着,他便手一挽,替她擦去了嘴角的饭粒,随后便把帕子放在了案几上,笑看着她:“可饱了?”
司马黛点点头,看向向秀,他早已经在外面,望着残阳,似乎在欣赏一幅美景。嵇康起身,把银子放在案几上,便提步走到了外面,司马黛笑了笑,看了看被撂在一边的王戎,做了一个鬼脸。
外面残阳如浓色渲染,街上已经慢慢冷清下来,客栈外,嵇康和向秀并肩而立,如同两座雕像,他们都望着天空,不发一言,夕阳虽好,黄昏已近,随后便是暮色。司马黛走到他们身后,静静的站着,如此时光,不知道还能持续多久,曾经的夏侯玄,也带她一起看过夕阳,当年也是如此残红的晕染的百花失色的黄昏,在她幼小的记忆里,那段美好的时光一直占据着她的记忆,可是记忆终究只是记忆了,往昔不再。当初,恍然似梦。
日日残阳如旧,岁岁年年人不同。
可是以后呢,嵇康和向秀是否也是她将来回忆时过去的记忆?只能用来怀念?
人生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