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文帝迁都洛阳前,邺城一直是作为京都存在的,因此与洛阳繁华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街道两边的酒楼馆阁散发着浮华旖旎之气,笙箫叠起,缠绵缭绕在夜色中,雨又落下,清清冷冷的从那千尺高的地方落下来,也许是不忍寂寞,只是想要与这尘世多亲近一点,也许只是单纯想要落下,让无数的寂寥湮灭。
多日来这雨便不曾停过。
嵇康负手而立,屋檐下的他眼神空寂的望着夜色中无数的水滴,一股凉气吹来,他的脸上便湿了几分,司马黛走到他的旁边,也同他一样,望着雨幕一层层刮过,嵇康转过头,见是她,又转回头,继续看着,然后说道:“小馒头可知道这一生究竟有多长?”
司马黛闻言开始认真想了想,随后说道:“大概随时随地就会死吧。”随后她看向嵇康,“蝼蚁命在旦夕,蟪蛄不知春秋,人嘛,多则百年,少则在娘胎里便死了,就连小馒头长这么大,说不定明天就不在了,没个定数……”
嵇康若有所思的看了她一眼,却不接话,只是眼眸深处闪过一丝光亮,司马黛被他看了愣神,随后试探着问了一句:“难道不是么?”
嵇康点点头,替她拭去鼻尖的水珠,继续问道:“传说彭坦活了便有七百年,如果我们调理得当,不为世俗所累,小馒头以为我们是否能和他活得一样长?”他的声音清远绵长,仿佛雨声也融入其中。
司马黛使劲想了想,摇摇头,却听身后向秀的声音传来:“叔夜何必难为她,彭坦只是传说中的人物,而这世人有谁活过百年?你拿虚无的人来与这常人做比,这丫头如何明白?”
向秀一袭青袍,伸手到雨中,任雨水轻击他的手指尖,随后说道,“人生无常,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
嵇康侧头沉思不语。从怀里拿出一封信,连拆也没拆,便扔到水里。
随后便慢慢踱回房间,留下一个空白清冷的背影留给他们。
司马黛也学着向秀的样子,把手伸到雨中,水柔弱无骨,打在手里却分外的疼,她扯了一个笑容,也不看向秀,径自说道:“你们要离开邺城了是么?”
向秀沉默不语,然后轻轻点头:“是。”
司马黛点点头,笑得格外灿烂:“后会有期。”她简单明了的告别,然后转身回屋。她知道他们一定要离开,只是迟早的事,见了夏侯玄,她便知曹爽定会来邺城,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况且刚刚的那封信,虽然未拆,可是她知道那是什么。
既然不愿为官,拒绝的方式便只有离开。
而这次,她却不能同行。
屋外雨声如泼盘,屋内寂静无声,嵇康屋里的灯还未灭,他修长的影子映在纱窗上分外明显,司马黛在门口站了一会,双手捏着袖子,便听屋里嵇康清亮的声音想起:“进来吧。”
司马黛推门而入,见嵇康依旧雪白衣衫,端坐着看书,她走近坐到他对面,微笑道:“是回山阳么?”
嵇康一愣,随后含笑摇头:“往西走,传闻西域有一种草,吃了便能长生不老,去看看是否是真的。”
“小馒头随你一起走如何?”司马黛仔细盯着他的脸,焦急的问道。
嵇康看了她一眼,摇摇头:“不好。”他的语气坚定,语气几乎有点冰冷,“太危险。”
“那你能不能不去?”司马黛几乎有点恳切的说道,她知道她不应该如此,可是心底有个声音一直在叫嚣,如果不能阻止他,再见的时候,便不知道是何时。也许到时她早已嫁作他人妇了。
嵇康奇怪的看了她一眼,随后问道:“小馒头想让我留下来?”
司马黛一愣,随后点点头,语气坚定:“是,邺城不能留,我们便去别的地方,西域太远,也太危险。”
嵇康似乎被司马黛的语气说愣了,他微微皱了皱眉:“为什么?”为什么非要他留下来。
司马黛吸了吸鼻子,看着嵇康俊逸的眉眼,一字一句的说道:“我、喜、欢、你……”
因为我喜欢你。
所以不想让你离开……
所以想跟你在一起……
嵇康猛的一怔,他的眸子微微泛动,眼底更加漆黑,过了一会,他微微拧紧眉头,似乎在疑惑什么,眼前仿佛是漫天的枫叶飘落,遍地都是红色,又仿佛是竹林里漫天的竹叶,青得仿佛要透出水来。
雨声更大,大的埋没了司马黛方才的声音,四处都是响声,又似乎从天际传来,铺天盖地的传来。
他就这样看着她,静坐着,不发一言,仿佛沉静在自己世界中。
司马黛看着他依旧清亮如神的脸,慢慢站起来,缓缓打开门,雨丝随风飘来,打在她身上,她只是把门关上,随后像失了神般往自己屋里走。
嵇康没有阻止,他还沉浸在方才的话里,仿佛那句话,可以让他琢磨一辈子。
夜深沉。
窗外雨声依旧,铺天盖地。喧哗。躁动。无眠。
他不知道如何回答。
司马黛一睡便是一天,期间浑浑噩噩的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所有的人都死了,她却孤零零的活着,看着洁白的大地上什么也没有,无论她怎么跑,都是在原地,梦见很多燕雀围着她绕啊绕,可是最后从哪里传来响声,便什么也没有了。这个梦似乎持续了好多年,让她分外熟悉,她知道燕雀飞来,最终还会飞去,所以她一直都在等待着那个响声,可是迷迷糊糊间又觉得这似乎不是梦,她不是里面的自己,也不是现在的自己。
司马黛只知道很困,浑身很热很难受,到了第二天傍晚,她才醒过来,发现依旧在客栈里,她的身子虚软,才意识到自己生病了,可是她却像得了魔怔,慢慢的往外走,走向嵇康的房间,看着里面空无一人的屋子,便笑了。
她知道,他走了。
他还是走了。
他终究是不喜欢自己啊。
司马黛想找个地方坐下来,她便慢慢的蹲了下来,浑身无力,却觉得她的身子的哪个地方被掏空了,再也不能动弹。
外面的天空却很晴朗,甚至是云彩斑斓,映衬着她的苍白的脸上红红的一片,仿佛是女子娇羞的脸。
可是一个身影从背后挡住了那些色彩,司马黛被笼罩在阴影中,可是她却不想回头,只是依旧蹲在地上。
“司马小姐,原来你还在这里。”微微有点腻软的声音,司马黛转过头去,扯了一个天真的笑容,望向来人。
曹爽背对着残阳,殷红的流光从背后射过来,使他的样子模糊不清,有些斑驳迷离。
司马黛慢慢的站起来,走到他跟前,微微道福,随后笑着说道:“原来是曹大人,曹大人依旧如此超凡脱俗,风流倜傥……”她话还没说完,便被曹爽捏住下巴。
曹爽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嘴角含笑:“司马小姐依旧如此会说话,本大人很好奇,你这嘴里到底抹了什么?”虽然笑着,眼神却是阴狠万分。仿佛先前的试探是他的耻辱,非要洗清一样。
司马黛撇过头,抓下他的手,冷笑道:“曹大人广搜名士,却见这些名士望风而逃,曹大人心里不好受吧?”既然已经撕破脸,她也就对他不客气了。
曹爽的表情更加阴骛,过了一会却温言笑道:“司马小姐看来病的不轻,说的竟是胡话,想是饿极的缘故,来人啊,带司马小姐去用膳。”
司马黛脚步虚浮的走下楼,曹爽早已经布了一大堆的菜,可是都是油腻至极,司马黛肚子里原本就没多少东西,见了这些,胃里更加翻腾。
曹爽好整以暇的看着她坐下,眉头不皱的拾起筷子便吃,司马黛一口一口的吃下去,始终微笑着,随后看了一下四周的菜,看着曹爽笑道:“邺城最有名的醉香鸭,鸽子羹呢?都叫上来吧,否则也不枉大吃一场。”
曹爽眉头不皱的叫人送上。
“还有女儿红。”司马黛扯过一个鸭腿,递给他,“你尝尝,果然不是邺城一绝。”她的表情天真自然,苍白的脸上荡着笑意,仿佛是真诚的邀请人吃。
曹爽的手一挥,那鸭腿便被打落在地上,她难道还想骗他不成?
司马黛看着那个鸭腿掉到地上,惋惜的看了看,嘀咕道:“还不如喂狗。”
她的声音轻轻的,却一字不差的传进曹爽的耳朵里,曹爽狠狠的看了她一眼,却看到她纯净的眼睛后,那股气便不知不觉消散了。
司马黛扯过另一个鸭腿,满足的啃了一下,随后笑看着曹爽说道:“你不吃那真是太可惜了。”她惋惜的摇摇头,随后看着曹爽,天真的眨眨眼,“这么好吃的食物,剩下的吃不完倒掉倒是可惜,可否让我带回去?”
曹爽被她看得浑身一震。那么清丽的眼神,是他一辈子的梦靥。
那个女子,也是有如此纯净天真的眼睛,仿佛不染烟尘,如一片纯净的湖泊,可是她却是那么的义无反顾,哪怕知道嫁过去必定受苦,也还是要嫁给他。
纵使飞蛾扑火,也在所不惜。
她跟她很像。
“吃完了就走吧。”曹爽忽然感觉心烦气躁,不耐烦的说道。
司马黛抹了抹嘴,笑吟吟的叫人来把食物打包,然后才慢慢站起身,从始至终,她始终优雅从容,走出门口,她又折回去,把一坛酒放在他面前,笑道:“女儿红,很适合你,尝尝。”随后翩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