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离你近一点1
裴既回到公寓时已经是凌晨,当他一眼看到缩在墙角的良姻时,心里刹那涌起一种莫可名状的怜惜。
“良姻,”他轻唤她,没有连她的姓,却是脱口般的自然,“你怎么睡在外面?”
“唔……”良姻一半因醉一半因梦,意识很不清晰,“我……忘记带钥匙了……打电话给房东肯定会被她骂……”头脑昏昏的直发困,她四肢乏力,扶着墙强撑着自己站起来,“我还是去住宾馆……”
还未走出两步就一个趔趄,险些摔下楼梯,“良姻!”裴既心惊之下搂住她的腰。
良姻顺势倒进他怀里,迷迷糊糊地只觉得这个怀抱弥足珍贵,这一定是梦吧……平时不敢亲近他的勇气只有在梦里才能加倍宣泄出来,“裴既……”她蹭蹭他的胸膛,就势贴得更近一些,没发现自己的这个动作令对方浑身僵硬,“我好困……”那语气里满是小猫似的疲懒和娇气,却源于本性里最柔软无助的一面。
裴既心跳有些不稳,勉力镇定下来,掏出钥匙打开自己的房门,将她抱到床上躺下。
“那就早点休息。”他拉过被子为她盖上。
“嗯……”耳边那低醇如酒的嗓音令良姻餍足地笑起来,黑发蓬乱的小脑袋钻进被窝里,声音便隔着被子细细嗡嗡地传出:“晚安,良姻。”
裴既转身走出卧室,轻声带上房门,而后——长长地舒了口气。
刚才……他似乎看到了最真实的良姻,也……最令他措手不及的良姻。
良姻睁开眼便看见蓝湖色的竹节提花布艺窗帘,虽然款式已比较旧了,但做工精细考究,倒有种属于上个年代的典雅。她打着呵欠慢吞吞地起身下床,整个人还是松散的,走出卧室的时候蓦地愣住——
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的男人抬起眼来,温煦地朝她微笑,“早啊。”
“……裴既?”良姻错愕,脑中飞快闪过一个念头——难道这里不是宾馆?
“这里是我家。”裴既看出她心里所想,唇边笑意加深。
“抱歉,昨天同学聚会,可能有点喝醉了……”良姻面色尴尬,但很正式地道歉。尽管不太记得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她确信自己是失态了——她不想倚醉卖醉装糊涂,“如果因此给裴总造成了困扰……真的很抱歉。”
裴既翻了一页报纸,声音平淡:“我见你坐在门口睡着了,猜想你是没有带钥匙,才将你抱到我家来的。”这样一说,分明是有心纾解她的顾虑,“你是我的员工,公司有责任保证员工的安全,不是吗?”他眉毛微扬,半开玩笑的口吻。
“有这样体贴员工的裴总,我唯有更加勤奋地做好工作才算回报了。”良姻打趣地一笑。但她心里其实不太确定他说的是不是真话,可她更没有追问的余地——她甚至有些不解,为什么他会如此明显地想要替她解围?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她知道他有个习惯,每当面对她的难堪时他总会装作专注于另一件事,而避免与她对视,这种不露声色的温柔——令她在感激的同时也惶惶不安着,她害怕自己会在他的温柔中越陷越深,到最后无法自拔……这个念头令她浑身一颤!
“抱歉,我先打个电话给房东拿钥匙。”良姻仓促转身走回卧室。
裴既敛去唇边的笑意,因她明显的生疏而不悦。原以为经过昨晚的事情,他们的关系能更近一步,至少可以以朋友的身份融洽相处,结果她一觉醒来又用这种态度对他——七分客气,三分疏离。
昨晚……裴既用手抵住下颌,忆起她昨晚醉梦里本性的流露,她蹭在他胸口撒娇讨宠的小模样以及抱在怀里轻若羽毛的重量,彼时他心里那些不安分的悸颤——在离开卧室后很长时间才平复下来。
他单身的这几年,也曾有过不少女性主动投怀送抱,但他自认自制力极佳,在婉拒之后还能与之保持业务上的往来。他公私界限一向分得清清楚楚,却唯有面对她昨晚的亲近——他几乎……把持不住。
这股莫名的悸动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裴既无处寻解,却愈加在意起她的态度。
“那个……”此时良姻重又走出卧室,垂着脑袋有些丧气,更多的是不好意思,“房东太太说今天陪女儿去玩恐龙园了,要到下午才能回来……”
裴既在心里承认,这其实是个不错的消息。
“我做了午饭,不介意的话一起吃吧。”
他起身往厨房走去,良姻这才注意到厨房里微醺的油烟,还有排骨浓汤的香气,那天然气灶上小火煨着的一锅盅居然很诱人的样子。她不可置信地瞪着男人——“你……会做饭?”
“不是很擅长。”裴既轻笑,“只是周末空下来的时候会练练手。”
良姻故作夸张地吸口气,“裴总,你成功地让我无地自容了。”她到现在只会烧一个菜,名叫“番茄炒鸡蛋”,还总是忘记先放油。
裴既淡淡付之一笑,揭开砂锅盖子的那瞬不忘提醒她一句——“卫生间左边第三层抽屉里有新的牙具和毛巾,洁面乳女士也可以用,热水器是开着的。”
听到这话的人当场就窘了,并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逃进卫生间!
良姻对着镜子欲哭无泪,为什么BOSS大人可以云淡风轻地笑对她这一副没洗澡没卸妆蓬头垢面的狼狈模样啊啊啊……
待良姻洗漱完毕坐到餐桌前,裴既已经先替她盛好了一碗汤,她突然觉得恍惚,这一刻的温馨是她从未奢想过的,像家人一样可以围在同一张餐桌前吃饭,聊着一些琐碎的事情,相识这么久以来,大多时候她总是见他严谨认真的样子,而这日常生活中的悉心体贴,却是她最无法抵挡的一面——如果她还有年少时的勇气,是不是就可以离他近一点?
“裴总——”
“现在不是上班时间。”裴既打断了她,唇角有微笑的浅纹,“你这样喊我会给我压力。”
“裴……既。”良姻改口,“我很好奇……你怎么会住在这里?”见对方投来淡淡质疑的目光,她一口气不间断地说下去——“拥有千万家产的大资产阶级怎么会纡尊降贵住起这种明显是上个年代的没有电梯没有声控感应门没有空中花园的老式公寓?”
裴既闻言忍俊不禁,“资产阶级也不是一夜致富的。”他说话的调子有些悠闲,甚至有些调侃的意欲,“六年前的裴某人也是区区无产阶级小市民一个,只能买得起这样的房子。”
“咳——”良姻一口汤将自己呛到,连忙转过脸去咳嗽几声,这个男人绝对有“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潜质,“六年前你还在上大一吧?”
“嗯……学习比较清闲,看中了一支股,稍微炒了几下。”裴既一面喝汤一面说得轻松含笑,他原本就只是无心插柳,打发时间而已,也从未想过要靠炒股成就自己的事业,“所以攒了点钱买了这套房子,当时看中它的采光条件不错,且六楼有阁楼附送,现在看来确实要被淘汰了。”尽管在六年前它的价位并不低。
良姻结舌,大一的时候居然就有这种商业头脑……原谅她的思维有点错乱。
似不经意间触动了什么心事,裴既淡淡垂下目光,“虽然后来在别处买了房子,但这里离自己的公司很近,空置了也是浪费,不如回来住一段时间。”
良姻看出他神色的变化,也大致猜到,那是他跟莫零分手之后的事了。而这间房子……就是他跟莫零交往的时候买的吧?
而他说的“回来住”——是因为这里有莫零的气息,才真正让他体会到“家”的感觉吗?
“对了裴既,”良姻急于想打破这难挨的沉默,随意找着话题,“昨天的同学聚会,碰到不少同学吧?”她自顾自说着,“五年没见,大家都有些变化了……以前都不知道紫兆的酒量居然那么好,几瓶啤酒下去脸都不红呢。”
“你的那位朋友,她好像叫你‘狼’?”经她一说,裴既想起在驰前高中看见的紫兆,起初他以为自己是听错了,如她那般纤细乖秀的女子怎样也不会与“狼”一字扯上关系,若是让他形容,他或许会用……猫。他情不自禁地勾起唇角。
良姻轻咳一声:“还不是因为我上高二时代课的政治老师大舌头,普通话说不标准,好好一个名字被他喊成‘狼烟’,偏偏还被全班人接受了,一个个的都开始‘狼啊狼啊’地叫……”她说到后来声音越来越小,脸颊也是红的,并趁机偷觑了一眼裴既的反应,却见他笑而不语,一手持着白瓷勺子优雅地搅着汤,但并不喝,只是眼里的笑意越发清晰可见。
正当良姻觉得气氛有些微妙时,突然听见他慢悠悠说了一句:“你朋友挺维护你的。”
那句别有用心的话语良姻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才恍然明白过来,并暗暗腹诽这个男人的心机深沉,他居然……在那时就已经发现了。
只是当时的良姻犹被蒙在鼓里,下意识地当他是说自己与紫兆的关系亲密,便笑着点头,眼里有种缱绻的温柔,“紫兆是我同桌三年的死党,当时我也觉得很神奇,班里调换了那么多次座位,独独只有我跟紫兆从来没被分开过,直到高中毕业那天她才告诉我说——其实她是对他当校长的父亲说过,只有跟我坐在一起才能专心学习……”
裴既便静静地听着,听她从高中说到大学,还是用那种细细软软的良姻式的调子,句尾喜欢用语气词,偶尔会有些眉飞色舞,但那些不经意间的小动作也是可爱的。似乎是在那次的面试之后,他第一次听她说了那么多话。
是否意味着——她对他已经撤下了那些距离的屏障?
“良姻,有些数据需要从电脑文档里面誊出来。”吃过饭后裴既接了一个电话,似乎是某个客户急于要资料,“打印机里的油墨干了,外面的打印店离小区比较远,我马上要出去见客户。”言外之意便是让她尽快手抄一份出来。
良姻很快进入工作状态,跟随裴既走到书房,“什么数据?”
“几家公司的名称。”裴既利落交代了一句便又出去打电话。
而良姻一看电脑里密密排版的上百家公司名称就无语了,这就是BOSS大人所谓的……“几家”?
纸笔就摆在面前,倒像是事先就准备好了的。良姻原本就擅长行书,写字速度也比平常人快,因而当裴既走进书房的时候她已经行云流水地抄完了一大半。
“‘一片天娱乐文化传媒’,‘定远快递’,‘不忘记食品有限公司’,‘会颜美容SPA’……”良姻念及这些陌生的公司名称,突然笔尖一顿,伴着某个念头朦朦胧胧地浮起——这几个字,好像是故意拼凑起来的……
“抄到哪里了?”
耳后清润的声音令她陡然一惊,赶紧收神继续抄写:“还差一小半,再给五分钟就好。” 刚才是她太敏感了吧,怎么竟会联想起那封情书……
裴既微眯起眼注视着她笔下那几行字,眼底渐渐流露出某种会心的微笑,甚至掺杂一丝促狭的成分,但只是一瞬,他的脸色又恢复了工作中的平淡无波,“你的字不错啊。”似乎只是随口一句赞赏。
良姻对于自己的行书倒是格外自信的,她从小就开始练了,不写楷体,只偏爱行书。虽然初中的时候被老师说她的字太潦草,但上高中之后每次班级出黑板报都是她写的字。她开玩笑说:“身为无产阶级的小市民唯有这一笔字尚能拿得出去见人了。”
裴既抿唇微微一笑,不再说话。
良姻回到自己的房间已是下午三点多钟。
换了干净的衣裳后躺在床上,脑中细细回放起刚才的一切,尽管最初的情形有些尴尬,但她心里却是柔软而甜谧的,她昨晚所睡的卧室里弥漫的都是他的气息,他枕被间清新的味道令她恍恍迷醉,不愿醒来。
昨晚……当真是他抱她回来的吗?她从来都不敢想,他会有抱她的一天……
想到这儿良姻的耳根有些发热,赶紧用被子蒙住脑袋。突然手机铃声响了,她起身去摸手机,屏幕上显示的却是二舅的号码。她的心里陡然升起不好的预感,从老家打来的电话……
“喂,二舅。”
“姻姻,你外婆她快不行了,赶快回来看看吧!”
良姻的脑中空白了一瞬。
“也不知道你父母到哪里去了,打你家电话也没人接……”
“他们……去苏州办事了……”良姻声音颤抖,神志却已清明,“我马上回来。”
良姻匆忙整理好行装刚走出房间,对面的裴既恰巧出门,瞧见她一脸忧急的样子,关心问道:“怎么了?”
“我外婆她情况很不好……我要赶紧回老家去。”良姻声音喑哑,像是突然想起,“裴总,我可能要请几天的假……可以吗?”
裴既从未见她惊惶失措成这样,也知道她的外婆于她一定很重要,“你老家在哪?”
“徽州。”良姻一着急,眉眼里显露几分薄怨的意味,“我爸妈都不在这边,我要自己坐汽车去。”徽州在邻省,这些年回故乡省亲都是父母开车过去,也不知道有几点的汽车,外婆危在旦夕,她是真的很急啊!
裴既思忖片刻,心下已有了计划:“徽州我去过。”开车大约三个小时的里程。
良姻闻言诧异地抬眼,却见他眼里漫了微笑,温暖清和:“你不是很急吗?”他从容走下楼梯,依旧是那副简洁却不容置喙的口吻,“走吧,我送你回去。”
良姻到底没办法拒绝他,或许她潜意识里也是希望有他为伴的,外婆是她最珍视的亲人,甚至亲于父母。外婆的病况令她焦虑不安,这种时候能有他在身边给予安慰,她心里满怀感激。
直至坐到裴既的车上,系上安全带,发现他的视线有意无意地落在自己身上,良姻赧颜,“我这身打扮……很土吧。”她是找出衣柜里最朴素的衣服换上的。
裴既笑着摇头,“不会。”他看着她松松绑起的两个麻花辫,简单的衬衫搭配牛仔裤,没有化妆,倒是有些纯然的青涩与静美。而且她穿了平底鞋,这是他第一次见,“只是很少见你穿成这样。”
“回老家要走小路,穿高跟鞋不方便。”良姻扯了扯自己的发辫,黯然垂下眼帘,“我外婆年纪大了,眼睛也不好使,她其实……已经认不出我的脸了。”她的眼里浮动着潋滟的水光,满含担忧与缅念,“我小的时候外婆总是会给我梳麻花辫,后来我离开老家来这里上学,只有寒暑假的时候才能回去一次,外婆想我,每每见到绑麻花辫的小姑娘都以为是我……”
裴既一面开着车,一面听她说着自己的故乡,即便是笑,也始终流露出不易察觉的哀伤。原以为她是个事事漫不经心的女子,没想到她的心里竟也盛着这般酽烈难化的乡愁。
又或者,她只是习惯了将所有感情都藏匿在内心最深处,只有当爆发时才会被人觉知?她这性子,很容易被人误解成没心没肺吧……
但其实,她却是个极重情义的人,只是太善于隐瞒心事而已。
旅程比预料中的还要顺利,抵达徽州歙县正是日落时分。国庆期间来歙县旅游的客人比较多,但此刻大都意兴而返,初秋的暮色偕同寂寥一大片冷冷地覆盖下来,竟有种怵目惊心的庄重感。放眼可以望见那逶迤起伏的四角牌坊,独属于这个古城的白墙黛瓦的建筑拔地高高擎起,在夕阳下更显得苍凉古老,仿佛早已沉睡在历史中。
车子停在几条小路的岔口,不能再往前行驶了,良姻收拾好情绪下车,“谢谢。”
她就要转身,听见裴既说了声:“等我一下。”他做了个手势,“我先去停车,马上过来。”
“裴——”良姻一时语噎,望着他倒车回去,而自己站在这熟悉的故地,突然有些茫然,仿佛上一次回来已经是百年之前的事情了。因为那时候没有他——她不明白,生命里多出一个男人,会是这样截然不同的心境,他一句关怀的话语,都会令她不由自主地想去相信那些美好的东西,“你对任何人都可以这样无微不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