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暗恋酸涩甜2
“裴既学长,这是你的化学书……”半敞的窗口落入一个轻小的声音。
正在沉思中的裴既有些心烦气躁,头也没抬便伸手去接。手指无意间碰到对方的,微凉的触感,他浑然没有在意。
而良姻却因这蜻蜓点水的一触而慌了心神,甚至连“谢谢”都忘了说便飞快跑开了。
已经是深秋,延廊两旁的桂树开花了,幽香馥郁扑鼻。良姻却觉得这香气几乎让她落泪,如同暗恋的滋味甜中泛苦——因为无论上心的人柔肠怎样百转,对方都不可能会察觉。
教室里,裴既随手将化学书搁在桌角,深呼吸调整好心态,开始答题。
“喂,裴既,裴既,”坐在右后方的林临契拿笔头戳戳他,“你的化学笔记借我抄一下呗。” 裴既是化学课代表,化学成绩从来都是满分。
裴既埋头专心做试题,“我不做笔记。”
两人的座位离得很近,又是上下铺,抬头不见低头见。到了高二时裴既已有些孤僻,对同学也是漠不关心的,只有林临契迎难而上主动接近他,多少次热脸贴着冷屁股也没有放弃,时间久了两人的关系也有些微妙的改善。因而裴既对其他同学可以不予理睬,唯独对这个林临契稍微照顾一下,尽管态度也是不冷不热的。
“才怪,上化学课的时候我明明看见你动笔记东西的!”
裴既“哦”了一声:“稍微写点东西在书上。”他拿起化学书,“如果你能看懂的话。”
林临契立马夺过书来,他倒要看看这小子上课的时候都记了些什么!真搞不懂他的脑子怎么长的,那么复杂的化学方程式他居然倒背如流,比自己哼的那些流行歌曲还要熟!
而事实证明——天才的思维绝对不是正常人所能够理解的。
“这都什么鬼画符……”疯子才能写出这种东西!林临契暗暗腹诽,又将化学书往裴既桌上一抛,没有注意到里面的一枝香草因势滑落地上。
恰在这时,班主任带着一个陌生的女孩走到班上,“下面给大家介绍一位新同学,她原本是24班学文科的,但是后来发现自己对理科更擅长一点,所以转到我们班上……”
“大家好,我叫莫零,希望在剩下的一年里和大家相处愉快!”
一片稀稀落落的掌声,明显的出于敷衍。同学之间心里有数,驰前高中的分班制度极严,在这个时候还能调班,肯定是靠家里的关系走了后门。
那天晚上的事其实裴既已经记得不太清楚,甚至连莫零什么时候出现的也忘记了——
只记得自己的桌子被人叩叩敲响,他一抬头便对上一张大大的笑脸,“你好,我是莫零,从今天起就坐在你的后面。”
略显稚气的圆脸和齐耳的短发,那种像蜀葵开在阳光下明媚的样子,令裴既心头一震。
“……你好。”
“希望我们能够成为朋友。”
莫零笑吟吟地从他座位经过,淡紫色的香草被踩在脚下,一如从来不被察觉的心情。
良姻犹记得,高一那年最盼望的就是每天做课间操的二十五分钟时间。
虽然她因个子娇小排在班级队伍的较前面,但还是会不时地踮起脚尖,眺望远处主席台的方向——站在上面的领操员就是裴既。
“高三年级还没过来呢,你都快变望夫石了。”实在看不下去良姻翘首以盼的样子,紫兆在后面捏她的手臂一把,不轻不重的,“那家伙到底有什么好,不就是个校团支部书记嘛,长得又没有007好看,还一副自命清高的样子。”她大不屑地嗤了一声。
良姻失笑,刚准备说话的时候却被查队的体育老师喊出来——“这位同学,请你出列。”
良姻顿时慌了,心想不会是因为私下聊天被拉出去罚站吧,可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啊……匆匆忙忙走到体育老师面前却见他和蔼地一笑,指着主席台说:“你也上去领操吧,我看你做操很标准,示范给同学们看看。你瞧他们一个个的,一做操就是群魔乱舞。”
那估计是良姻三年的高中生涯里,从老师口中听到的最激动人心的一句话了。
广播操旋律响起前,站在主席台上的裴既余光随意一瞥,看到身边多出一位陌生的女生,轻描淡写的第一感觉就是她很紧张。衣裙整齐服帖,眉清目秀的模样,似乎有点眼熟,但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的唇线仍是习惯性地紧抿着。
而这视线交错的一瞬,良姻惊讶地发现:他今天的脸色格外苍白,有点精神不济的样子,是不是休息得不好?心里面一直惦记着,以至于她在做最后一节操的时候差点跳错步子,自己吓出一身冷汗。
因为学校里的规定,领操员必须等同学们完全撤离后才能走下主席台,等待的时间里良姻便低头看地,晌午的阳光温而不烈,他的影子斜斜地投过来,落到她的裙角,安静地窠在褶纹里。她的心里刹那涌起一阵奇异的感动,离他这么近,似乎这么长时间以来暗暗喜欢着他的心情也得到一丝慰藉……
裴既学长,我喜欢你。真的很喜欢你。
正百感交集时,忽见那道影子晃了一晃,良姻直觉转过脸看去,“喝”,她大惊吸气,就这样看着对方直愣愣地倒在自己身上。
又……出状况了……
昏迷中混混沌沌的感觉也是格外难受的,意识涣散,而四肢无力,裴既恍惚中似乎听到 “睡眠不足”、“血压偏低”之类的字眼,然后被人扶到医务室的床上休息……
是谁担忧注视的目光——在他叛逆心理到达顶峰的时期,能够给予他这样的温暖?裴既下意识地想要睁开眼睛,却力不从心,整个人像在水里沉浮,许多斑驳发旧的画面争相出笼,母亲凄绝的哭诉,父亲的失望的眼神,还有老师语重心长的话语……终于将他一身的傲骨啃食殆尽,他纯粹只想逞那一口气——所以麻痹自己废寝忘食地学习,最终却累垮了自己——
“你还真是逞能啊!”
赫然一语将他唤醒。裴既睁开眼睛,医务室里并没有其他的人在,只有莫零歪着头笑眯眯地看着他,“终于醒了?”她托着下巴哼唧两声,很是顽皮可爱,“你再这么睡下去,我会怀疑你是想逃课,才故意赖在这里不肯起来呢。”
裴既声音平平:“真正逃课的人是你吧。”现在是上课时间。
“呃——”被他一眼看穿心思,莫零谄谄直笑,有些别扭地小声支吾道,“我这不是担心你嘛,有个小学妹来我们班上说你晕倒了正在医务室休息,我立马就跷了课过来看你!”
裴既的唇角微微勾起,轻声道:“谢谢。”
莫零一愣,瞬即不可置信地咋呼起来:“你你你——居然跟我说谢谢了!”刚才她没有看错吧,这个总是冷言寡语的家伙居然朝她笑了?!她顿时觉得脸颊发烫。
“回教室吧。”
裴既走下床的时候,无意中发现对面的电脑屏幕上滚动的字幕:打起精神来吧^_^。
句末俏皮的笑脸表情令裴既心里闪过一丝疑惑——医务室里古板的阿姨居然会有这样的癖好?!
他当然不会知道——那是良姻趁他休息的时候,改变了电脑里的屏幕保护程序,一字一字用心敲进去的,希望他醒来的第一眼就能看见。
他更加不会知道——当他心里慢慢容了一个莫零,并愿意对她露出会心一笑的时候,还有另外一个女孩用这样安谧的心情暗恋着他。
多年以后,当莫零染红了头发站到他面前问:“裴既,我的新发型好不好看?”
裴既微笑着说:“怎样都好看。”但我最喜欢你黑色短发齐耳的样子。他在心里添了一句。
因为最初的相遇,她便是以这样一副明媚而稚气的模样出现在他面前。
他却已经忘了曾经春光烂漫的午后,有个小家伙一头扑进他的怀里——那时的她便留着齐耳的短发,细密的刘海,仿佛还是祖母那个年代的发型,却说不出的娇稚可爱。她多小啊,纤细柔软的四肢,像是邻家别墅里那只时常缩在墙头小憩的苏格兰折耳小猫。
良姻说:“我想你一定不会认得我,因为我总是在人群之外看着你,就像以你为圆心画一个圈,而我却始终越不过那道弧……”
是的,彼时的裴既,眼里只有一个莫零,根本不知道在这圆圈之外还有良姻的存在。
“青春是一本太仓促的书,故事还没掀起高潮就已结局。”
七年后,当良姻看到这句话时仍然有些无法释怀的感伤,她也曾有过那样一段仓促的青春呵……而那个关于暗恋的故事,却结束得比预期中的还要匆忙。
当她的心被这无法倾吐的甜蜜苦涩的情愫充斥到膨胀,终于鼓足勇气写了那封情书,她没有用那些缠绵悱恻的句子,甚至不敢署名——只是想让他知道有一个女孩喜欢他,关注他,真心地希望他过得好,却还来不及交出时,便看见他和另一个女孩牵手的一幕,少年眼里从未有过的温柔令她刹那间仓惶落泪。
这份心意……他已经不需要知道了。
而她对他残余的牵念,独自的黯然神伤,也随着他毕业的那天,一并被岁月埋葬。
“开端总是夏花般绚丽,结局总是秋月般黯然。在一低头的回忆里,总有潮水无法平息。”
像往常一样从广播电台下班,良姻站在B11公交站台等待,脑中还盘旋着这句话。随即哑然失笑,难道她的心里还有什么不能平息的潮水吗?她已经有了男朋友,论家世才貌也算与她门当户对,虽然她无法否认——她对这份感情并不是那么上心。
或许是因她天性里的懒惰,这些年来,她对爱情始终都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态度,不强求,不苛求。
公车来了,难得的有很多空位,良姻心想这么多位置总会轮到自己坐的,于是她不急不躁地排在人群最后面上车,掏出早已准备好的公交卡一刷——
“对不起,您的余额不足。”系统里清晰的女声引来不少乘客的视线。
良姻面色微窘,赶紧去包里找硬币,偏偏情急出乱子,平时她都在包里准备不少零钱,结果今天一个硬币都找不到,这时司机忍不住投来一眼,“这位女士可以进来一点吗?你挡住后面的乘客了。”
良姻闻言更是尴尬,她明明是最后一个上车的,一面想着就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便正好迎上对方的视线——
良姻顿时呆在当场。
倒是对方款款一笑,客气礼貌,“找不到零钱吗?”
良姻的失神被理所当然地当作默认,随后就见那个男子投了两枚硬币进去,“喀啦喀啦……”清脆的回音令良姻恍然如梦初醒!
“谢……谢谢。”
“不客气。”
已经过去了这么些年,彼此都有了不小的变化,可良姻依然一眼认出他来,他是……裴既。
见他走到靠窗的位置坐下,良姻便隔了两个位置坐在他后面,静静地注视着他。
他今日装束休闲,深灰色小V领长衫搭配休闲裤,越发勾显出原本修长的身线,衣袖随意褪起,腕上的Piaget名表意味着价格不菲。他一定是很少坐公车的,所以才会备了零钱,会不会是和朋友聚会时喝了酒不能开车……良姻无端地揣测,终于相信了那句话——那些无法平复的潮水,如今便奔腾呼啸而来,将她淹没。
裴既坐了两站便起身准备下车,良姻的心跳蓦地加快,为什么这么早就要下车?为什么他们之间连重逢都这样匆忙?可她好想再多看他一会儿,再细细感受一次——他成年之后的温柔内敛的气息……
公车靠站的那一刻,她突然做出一个决定——紧跟在他之后下了车。
转B12之后再乘55路,辗转了近一个小时之后才到达目的地。裴既看了一眼手表,已经七点多了,晚饭不想自己做,不如去吃鸭血粉。莫零说很喜欢这边鸭血粉的味道,每次来他这里都会连吃两碗。
平时不是去餐厅就是去酒店,吃多了精细的食物,偶尔换一下口味也是不错的选择。“大井凉子鸭血粉丝店”便开在小区里面,离他住的公寓楼很近。
良姻并没有跟进去,只是站在玻璃门外看着,握着手机佯装打电话。店里顾客很满,只剩下他对面的一张位置还空着,而她此刻满心的波澜起伏,怎么可能坦然地坐到他面前——装作萍水相逢?
马路上阑珊的灯火,穿梭的车辆喧嚣着驶向远方,十年的光阴仿佛在那瞬淙淙倒退——良姻想起那场运动会,想起被她撞个满怀的少年和那一声动听的“小家伙”,想起在自己窘迫交加时他递来的那本化学书,想起那个桂花香气满园的夜晚,在窗口看见他的侧脸,想起他习惯性挽起的衣袖还有他不停转着钢笔的手指,想起他眼底那些压抑了的思绪……她的眼泪便毫无意识地溢出眼眶,汹涌不息。
这些微不足道的细节,为什么还能记得那样清晰……为什么,她花了漫长七年的时间,还是忘不了他啊……
以为这份感情早已死去,为什么再一次看到他时——那些褪色的画面连同遗忘的眷恋仿佛死灰复燃,灼灼地将她的心烧透一个窟窿,空洞的痛楚几乎令她无法呼吸。
裴既,裴既,这近在咫尺的距离,可她竟连喊他一声的勇气都没有。
“会いたくて会いたくて震える……”手机铃声响了,是男朋友何西源打来的。
良姻一手抵住胸口,竭力止住抽噎声:“喂……何西源。”
“良姻你在哪里?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回家?”
“我在街上碰到了高中同学……”良姻望着玻璃对面的男人,那杳杳冒着的热气遮住了他的容颜,此刻也是温暖的,“在吃鸭血粉……很好吃的样子。”她说着便笑起来,眼里流转着清滟水光,“好啦不跟你说了,我要开吃了。”
她急着要挂电话,对方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嘱咐了一句:“早点回家啊。”
“嗯。”
那一次相遇仿佛就是冥冥之中的指引——当后来与何西源激烈的争执发生,当良姻决心为了逃避他而离开家时,便明确了自己的方向——裴既。
已经不可能再奢望得到他的垂青,她只是想……这样看着他。或许会是几年,或许不久之后就会离开——她会耐心等到心里的余热完全冷却,这样,就不会再有遗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