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暗恋酸涩甜1
同学聚会上喝了不少酒,良姻回到公寓的时候就觉得头昏脑涨。
在手提包里摸了半天都没有找到开门的钥匙,良姻“咦”了一声,仔仔细细翻找几遍后,终于确信——她又把钥匙落在房间里了!
这种时候打电话给房东肯定会被她挖苦一顿,不喜欢那个女人忸怩尖酸的语气。
良姻苦闷地想:如果不是一个人来到这地方,她可以照旧过她衣食无忧的生活,也不用担心会因忘带钥匙而进不了家门……她到底还是不够独立。
不知是不是因为情绪上的落差太大,先前跟紫兆闹得太欢乐,现在反而觉得好难受……头又开始疼,一抽一抽的令她无计回避。良姻只觉得自己的思绪越来越混沌,后背靠到墙壁,再慢慢地滑坐地上。
她盯着自己左手腕上的白玉镯子发呆,那还是外婆给她戴上的,据说已经传了好几代了。母亲不喜欢玉,但她却极喜欢。然后摊开手掌,她手心杂纹很少,虽然手指不够修长,但十指尖尖,椭圆的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拿出去也时常令人羡慕的。母亲说她是天生享福的命,吃穿用度从来不愁,唯一遗憾的是爱情线太短,这叫“情深缘浅”。
难怪当初给她起了这么一个名字,良姻良姻,连恨嫁之心都有了。
良姻扯着唇角想笑,却发现连笑都很吃力,便又抿住了。楼道里的感应灯完全灭了,只能从楼梯转角的视窗内望见一点零星的光,她刹那有些恍惑,已经很久没有回想从前的事了,七年,或者更久以前……
十年前,良姻十三岁,正读初二。
星溏实验初中或许并不算全市最好的初中,但它格外重视学生的德智体全面发展,已成为市里的一大特色,而良姻便是在这样的教学理念熏陶下发现自己竟有短跑的特长。
春季运动会的时候,良姻代表学校参加全市中学生百米短跑比赛,场地设在驰前高中的塑胶跑道上。
那天碧空如洗,白云织练。阳光温和而不刺眼,把天衬得越发的蓝,仿佛一眼可以望透过去的那种蓝。
“小蝴蝶!加油!”
观众席里响起一个男生的大嗓门,正处在变声期的嗓音有些怪异的沙哑。已经站在8号跑道起跑线上的良姻清楚听见这道呐喊声,不禁蹙起细细的眉毛。
十三四岁原本就是情窦初开的年纪,那个男生别样的心思,良姻多少也有些察觉的,“小蝴蝶”就是他给起的昵称。因为她个子娇小,却跑步飞快,像飞起来的蝴蝶一样。
但这称呼实在太亲密了,良姻甚至觉得有些刺耳,为此也曾多次叫他不要这样喊,可对方依然厚着脸皮笑嘻嘻地吹口哨:“因为蝴蝶很可爱啊。”
虽然有些油腔滑调,可他的眼瞳像星子一样明亮干净,良姻原本是不善于言辞的女孩子,被他一堵也说不出更有气势的话来,扭头就走。
那时的良姻纤细乖巧,虽然与“美丽”一词尚有距离,却颇受男生们的欢迎。
“小蝴蝶!跑第一!”
那个奇怪得像板条的声音又在吵了,良姻心中抱怨的同时也闪过一丝浮想——虽然她时常听舍友说起暗恋的男生,看到对方时脸红心跳的窃喜,看不到对方时寝食难安的想念……可她其实到现在都没有为谁心动过,而将来会不会有一个人,将吸引她的全部目光,主宰她的喜忧?
这时起跑枪声“啪”地响起,良姻几乎是条件反射般飞驰出去。
良姻一径埋头往前直冲,耳边的呐喊助威声訇訇作响,她听不清他们喊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领先了别人多少,只是紧盯着终点处的那道红线,快了,就快碰到了……她闭上眼睛发劲猛冲。
但意外总是来得突然!
这场已是百米短跑的决赛,每个选手都是佼佼者,当所有人的视线都专注于谁将获得冠军时,突然有个七八岁大的小男孩溜到跑道上玩耍,恰好停在终点线前面一段缓冲的距离内,而良姻只顾闷头跑,根本没有意识前方有这样的障碍,当她疾风般冲向终点的瞬间,小男孩顿时吓傻了,竟完全不知道要躲——
“咚——”良姻迎面撞上了一堵人墙,那人原本企图伸臂抱住她,但她的冲劲实在太大,就着惯性,竟直接将对方一并撞倒在地。
“哎哟——”
突然的摔跤令良姻眼前一阵目眩,却因为有人在下面垫着,她并没有伤到分毫。不明状况地睁开眼睛,并近距离地触上对方的视线后,良姻呆了一呆。
那是一个少年,有着狭长的眼和挺直的鼻,薄唇微微抿成弧线,良姻一时窒息,只见那双眼睛里仿佛摇漾着粼粼的波光。而他此刻就在她的身下,有些无奈甚至啼笑皆非地看着她。他是8号跑道的计时员,看到刚才的突发状况原本打算拉住她,不过他显然低估了这个女孩的冲力,所以才会狼狈地被她一起撞倒。
少年看着眼前的女孩,她还是个初中生,留着极耳的短发和整齐的刘海,虽然青涩但眉眼已有了秀气的轮廓。她真的很小,纤细的四肢仿佛还没有完全长开,跑起来却意外的轻盈,有点像……苏格兰折耳小猫。
他漫不经心地想,并因这个有趣的形容而微微发笑。
彼时裴既正上高一,并没有察觉到父母婚姻的危机,亦没有太多的学业压力,因而虽然安静却也不至于孤僻自闭。此刻他只是简单地觉得:这个女孩玲珑小巧,包括她那像是祖母相框里清一色的民国时代的齐耳短发,也是说不出的可爱。
良姻眨了眨眼,便清晰地听见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当心点啊,小家伙。”
像珍珠一样的声音。
良姻忽然就觉得——这一声“小家伙”,比那什么“小蝴蝶”“小可爱”动听百倍千倍!
意识到这一点时,她的心跳开始“扑通扑通”乱了节奏,好害怕被他听见!良姻赶紧从他身上爬起来,原本走出几步又突然回头,朝他鞠了个躬,“谢谢!”立马跑开了。
裴既愣了一瞬,猛然想起,“喂!你的成绩还没有——”
良姻早就跑得没影了。
“还真是个……”裴既抬头望天,远处有飞机云的痕迹绵延直到天涯,空气里烂漫却柔和的春天味道令他愉悦地眯起眼睛,“奇怪的小家伙。”
颁奖仪式结束后,良姻捧着冠军的奖牌和证书默默往回走,心思却完全不在这上面。恰好她的体育老师迎面走来,“杜良姻,你真应该谢谢人家,要不是那个计时员及时帮你按表,你这个冠军可就没有啦!”在那种情况下还能冷静地按下秒表,可见那个孩子心思缜密。
良姻的眼眸瞬间一亮,明显有些焦急地问道:“老师,那个计时员是……”
“哦,都是驰前高中的高一年级学生,估计是从班干里面选出来帮忙的。”
便是在那刻,良姻暗暗下定了决心:一定要考到驰前高中!
母亲说良姻是陀螺,不抽不会转,而少年无形中便成了那根甩绳,并持续地给予她动力。良姻用一年半的时间发奋读书,最终以全市唯一一个语文满分的成绩顺利考入驰前高中。
但在偌大一个校园,五千多名学子中,想要邂逅一个人该有多难?
何况是一个连班级姓名都不知道的人。
“杜良姻,虽然你这次的摸底考试成绩很不理想,但老师相信你的实力,刚开始这个月你可能还没有习惯高中的生活,等到适应了就可以很好地进入状态……加油吧!”
班主任的话语还在耳畔回响,良姻心神不属地走下楼梯,想的却是:难得的一节自习课,居然完全被班主任用来训话了……她看了一眼手表,还有半分钟就要下课了,下面一节是体育课,操场上会碰到许多高年级的前辈,她可以趁着休息的机会继续找人。
想起上次的体育课,当她再度拉着同桌紫兆逛操场时,紫兆便直截了当地问她是不是看中了哪个班级的男生?
良姻迟疑之下还是承认了,紫兆便问他究竟长什么样子,有什么特点?她一时沉默以对,她其实形容不出他的模样——“但是,如果我能再碰到他的话一定会认出他来!”她说得无比坚定。
“这位女生。”
肩膀忽然被人从后面轻拍了一下,原本在神游中的良姻“吓”地一抽气,猝然回头却是先让对方愣了一瞬——
而良姻当场就呆住了。
裴既看着她,眉头微微敛起,薄唇抿成一条直线,显得有些不符合年纪的抑郁寡欢,但此刻看在良姻眼里也是极其动人的。他牵了牵嘴角,语气虽然平淡却客气:“抱歉,我刚才叫了你几遍,你都没有听见。”所以才会上前拍了她一下,不过,她的反应是不是有点夸张?
是他!真的是他!良姻觉得自己的声音发出来都是颤抖的:“有……什么事吗?”
“你的裤子——”裴既语意有所保留,“待会下课会有很多人看见。”
良姻先是一怔,在赫然领会他的意思后整张脸“刷”地就烧红了一片!她今天不巧例假,更不巧的是因为要上体育课而没有穿深色的制服,换了一条浅色的运动裤……更更更不巧的是这么糗的事怎么偏被他看见了!
她曾经幻想了无数种可能的情境下与他相遇,可是……怎么料到……
良姻又羞又急,却干站着不知如何是好。还有几秒钟就下课了,而她的教室却在最北栋的一楼,就算她飞奔下楼梯,穿过三道延廊也来不及赶在下课之前啊!可她的班主任是男人,她又不能回头找他求助……
这样一想,眼睛里分明已经泛起水雾,有些楚楚可怜的娇气。
裴既原本打算提醒她一句就走开,依他的作风也便是点到即止的,可如今面对她六神无主的模样不禁犹豫了两秒,看她的样子,应该是低年级的学妹……他很诧异自己居然有“送佛送到西”的善心,然后将自己的化学书递了过去——“挡一挡吧。”
因为化学书是大开的,正好可以遮住。良姻霎时郑重地感激:“……谢谢。”
裴既没有再说什么,脚步轻捷地走下楼梯,快要拐角的时候他又想起——“不过,最好在上晚自习之前把书还给我,要做化学作业。”
交代这句话的时候他并没有回头看她,因为知道她的尴尬处境,避免对视是最大的尊重。
“裴既。”
良姻在化学书的扉页看到他的名字,瘦长的柳体清秀而微露冷峻。高三(12)班。
这算不算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她在万分难堪的状态之下,却意外得到他的关心。良姻破涕为笑,将书挡在身后走下楼梯。
似乎……每一次遇到他,她总会出一些状况呢。
“好香啊,什么味道?”
紫兆眼尖地看到同桌正将一枝压得扁平的淡紫色茎草夹进化学书里,小心翼翼地阖上。
“是我伯父从云南带回来的一种香草,有提神醒脑的作用。”良姻微笑着轻声解释,她双手捧书的姿态像一个柔顺的孩子,有些腼腆,却是逐渐褪去青涩的美丽。
紫兆撇嘴,“那我也要。”
良姻知道她的心思,便笑,“不是多稀罕的东西啦,我宿舍里还有很多。”只是略微表示一点谢意就好了,若是给得太多,她也觉得不妥,“恐怕你多闻两下就会觉得腻了。”她知道紫兆只是有点小姐脾气,见是好的东西便想占为己有,不过这种香草确实称不上稀奇,药店里也能买到的。
紫兆闷闷地哼了声:“我就要,不准小气。”
“好好好,你要多少都给你,今晚来我宿舍拿吧。”良姻笑着站起来,朝她眨眨眼,“还有十五分钟晚自习,我去还书了。”
紫兆望着良姻轻快离开的背影,兀自咕哝了句:“最好的东西……已经被别人占去了。”
高三年级的教室在最南栋,共二十五个班。良姻一口气跑上三楼,远远地看到高三(12)班的铭牌,心跳蓦地加快:把书还给他的时候要说什么话呢?光是一声“谢谢”肯定不够,要不要跟他说里面夹着香草?还是不要说了,反正他自己也会看到……
不知不觉间已走到12班教室的后门口,良姻一眼发现——他……就坐在靠窗的位置啊。
仿佛已经感受到他的气息,独属于少年的寡淡而略带清恬的味道。良姻屏息慢慢地挨近,教室外的灯光是暗的,而教室里面的却亮着,少年便处于这半明半暗的界端。她看到他清秀的侧脸,纤长的睫毛柔软垂下,他微微蹙起的眉头,他挽到肘处的衣袖,还有他转着钢笔的修长手指——她都看得清清楚楚。此刻他虽然安静、孤悒,却并未让人感到不可高攀的冷漠。
这一刹清晰的剪影,驻在良姻十五岁的记忆里,并持久地鲜活下去。少年的侧脸,令她以后每想起来都会觉得踏实心安,甚至因他眼底的思绪而莫名地心疼。
虽然还是休息时间,但走廊上已经很少有学生的走动,教室里偶尔传出一两声比较明显的交谈,也无非是问些问题,交流切磋一下,大多同学已经开始专心做试卷。到了高三,真正意义上的作业反而少了,给了学生们更多的时间查漏补缺。只是考试明显多了起来,从前的月考变成周考,而且每次成绩排名都会全班公布,月底总结后寄给家长。
裴既不停地转着手里的钢笔,却无法静下心来答题。这几次考试他一直在退步,上一周已经退步到第九名,是因为……父母前一个月前终于离异了吗?
从争吵到冷战,再到签署离婚协议书,各自成立新家庭——他们之间已经没有所谓的爱情与责任,这样的政治婚姻本身于他们已是一种折磨,倒不如彼此解脱。
他被法院判给了父亲,因为他还没有正式成年。父亲拥有一切,权利,金钱,还有另一个在事业上鼎力支持他的女强人——而他可以继续过他富贵到奢侈的少爷生活,他应该……觉得知足了。
裴既的唇角不自觉地浮起一丝冷笑:可他偏偏不安于室!只要他一满十八周岁,便一定会离开家,离开这种依附于人的生活,闯出自己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