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笑了笑,道:“怎么不可能?神殿的做法不就是如此么?虽然神族应该还有不为人知的目的,但确实可以让天下万民都去崇拜他们,不但不敢,也不愿忤逆他们的意愿。如此虽然也可以达到天下大同,但每个人的境界却是低下,就算你自己一人修为高绝,也只是大个些的矮子罢了。天下最高的山不是它落差大,而在于它的地势高,一个小海岛,再陡峭又能有多高?唯有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理念,相互磨砺印证,再领悟更多更高的理念,才能令最顶尖的人突破前人的成就,达到万法归宗。最终一条道理可以道尽世间一切,一个念头涵盖天下众生,一则理念可以引领千秋万代,这才是达到极致的境界。”
我吃了一惊,才恍然大悟,原来老师与神殿最根本的分歧就在这里。不过这个极致境界听起来却太过遥远了些,世上万事万物千奇百怪,很多我们连见都没见过,又如何能一语道尽它们的道理。
曾师兄道:“老师为何不将这些道理公之于众呢?”
老师道:“叔度啊,我此来可不是要在你家里颐养天年,正是为找个清静之地著书立说,将法术原理剖析明白,好让世人不受神殿愚弄。我原来一直不曾与你们细说这些道理,是怕万一我推想有误,会误了你们的修行感悟。如今包括子骞在内,四位弟子都已领悟意境,看来我的想法应该不会差太多,倒是可以入书了。”
神殿将神族视为天地至尊,哪容得下凡人来为天地立心,难怪老师只能退隐山林。我和曾师兄正点头赞好,老师却突然话头一转道:“对了,殷公主此后有何打算?”
殷君若一听,却忽然上前一步,向老师拜倒,道:“杜前辈乃当世高人,君若姐弟二人有缘得见实是此生幸事,乞望前辈将君傲收入门下!待他修成意境,我祁国才能复王爵之位,重拾政柄。”
我正心惊这位公主的魄力,老师却摇头道:“承蒙殷公主看得起老朽,只是我已再无心力教导弟子了,且你们姐弟二人行踪已露,神殿教众定然还会再来滋扰,你们只怕也不能再此久待。”
“这……”殷君若面带失望,令人望之神伤。我也想不到老师会毫不客气地下逐客令,正想为她们说句话,老师又道:“公主也不必失落,你能重社稷大局而不辞艰难,实在难能可贵,老朽岂能袖手旁观,眼下有个建议,不知公主肯听否?”
君若一听这话,神色一清,忙道:“还请杜前辈指点!”
老师点头道:“我看你姐弟二人资质皆为上乘,确是可造之才,我虽不能亲自教授弟子,我的弟子却也可以担当此任。”说罢看了我一眼。
我心中突地一跳,愣道:“我?”
“不是你难道还是我么?”曾师兄笑道:“我要帮老师著书的,可没你有空。再说我是有家室的人,总不能还带着弟子到处游荡吧。”
“这怎么能够!”我一时不知所措,总觉得自己还是懵懂学童,却突然要让我为人师表,如何叫我不意外。君若的目光也带着疑惑,似乎也对我不太放心。
“子骞,君傲就入你门下。”老师以命令的口吻道:“你伤好之后,可带他姐弟二人去晋国求助于仲戎,可暂图一个安身之处,如今也只有他有办法照顾此事了。若能见到伯达,顺便将那‘神器’带给他去探究吧。”
二师兄吕仲戎在晋国位居大司马,摄相国,可谓位高权重,晋国是三大王国之一,又是唯一未受神殿掌控的政权,更兼国力鼎盛,也只有在那儿能保君若姐弟二人不受神教滋扰。闵师兄精通兵法器械,让他探究”神器”或许能有见解,但他主持游侠会游荡天下,要找到他也不容易。
我想了想道:“老师,弟子年轻学浅,见识修为都远不及诸位师兄,实在不敢当此大任!不如我让闵师兄或吕师兄来教导君傲吧。”
“你就听老师的话吧。”曾师兄道:“子骞,你别看我们几个师兄的修为见识都比你高,我与伯达、仲戎三人虽然都已到意境大成的修为,实则也都沾染了一身习气,拘于形式,以此教弟子难免会误人子弟,限制了弟子今后的领悟。反倒是你,虽修业不深,然而领悟全面,不落窠臼,与老师的心境最为相似。”
“还有这么个说法?”听得曾师兄称赞,我不禁有些得意起来,连忙问道:“老师,我真是如曾师兄所说么?”
老师回道:“叔度说的不错,你生性好动猎奇,刨根问底,又最爱自创些奇思妙想,不拘成法,确是不易沾染匠气。你如今已经初涉意境,心境却还毫无形态,这很难得。若假以时日,你的修为必将在诸位师兄之上,只是要切忌自满。”
老师又转头对君若道:“子骞是我的关门弟子,虽说稚气未脱,但他的修为放在天下也是有数之人,这要在平常城邑也足以任一国重臣或开馆授徒了。正好他又是名不经传,你二姐弟二人跟着他反而不引人注目。”
我听到老师亲口赞许,哪里还有什么顾忌,当下就乐陶陶地点头答应了,君若也如释重担,道:“那就劳烦仲行先生了。”又转头朝门口喊道:“小傲,快来拜见老师!”
殷君傲听我们说到他的时候早已放下手上的“玩具”,在门口紧张地望着,此时听到传唤,连忙走到我面前,腼腆地看了我一眼,行礼道:“弟子殷君傲拜见老师!”
我的伤养了八天,包括装痛的两天,要不是伤口早已痊愈,连个疤痕都难看出来,我实在是舍不得离开。只怪君若帮我疗伤太过殷切,使我想多留几日都没有借口,只得告辞老师与曾师兄,与君若姐弟二人一起上路。
这几日,老师口述让曾师兄用帛书给我写了一部粗稿,名曰《无过》,也好让我有以教人的东西。我知道,从此之后,我的人生将进入新的阶段了,将此书贴身怀揣,就如当年害怕时扯着老师的衣袖,消减我眼前的迷惘不安。
一路车行舟止,劳顿之处自不必说,路上行止之处,我便修习新书,此书内容分为天地人三篇,每篇又由浅入深细分为若干章节,因是粗稿,又有些相互穿插的内容还未分篇,笼统记在最后,其中包括法术原解。如此粗略编排看起来颇费心力,大致看懂之后,开始给君傲讲述:
“本门学问,重在三才。三道囊括天地,无所不包。人道为立本之学,知荣耻辱,制欲修身,心怀明志,达观奋行。得道者身脱俗形,俯瞰众生;地道为立身之学,博采众长,学达究竟,分明利害,参透人情。学成者进退有据,无往不利;天道为立命之学,解惑穷理,知形明势,体合自然,心与天齐。功成者和合万方,利达千秋。”
“三才之道不分高下,互为依凭。不知天,则人道伪;不知地,则人道废;不知人,则天地二道无以明。小敖,你可记下了?”
君敖怯道:“老师,我听得不太明白……”
我道:“这是总纲,所述乃是圆满之境,确是难以明白,便是我,也未全知其所以然。你只要先记下了,往后以所学时时印证,自能得归正途。要知日中则昃,月盈则亏,凡事若到圆满,便会有缺损,因此‘道’不能求圆满,而要不断发其残缺之处,方能永得新知。”
这教弟子还真是个累活,这总纲通篇晦莫如深,确是艰涩难懂,我自己读着都只能不求甚解,老师非要让我先讲,说是能提纲挈领,使学问不致歪曲。只是讲了几遍,君傲听得似懂非懂,意有不耐,我自也觉得沉闷,唯有君若这个便宜学生在一旁听得十分安静,似乎没什么不解之处,我怀疑她是真懂还是装个样子。
我转而开始讲自己最有兴趣的法术原解:“法者,道之用,道者,命之理,命者,势之果,势者,宇宙万理之本也,因势成命,因势成道,因势成果,因势成物。势生于混沌,混沌无常,牵一毫而撼千端,动一念则感万机。然混沌无平,平则非混沌,不平则生势,生势则必有常……是以因果无常,待定而未定,人力有穷,知过则无过。”
毕竟是粗稿,为了节省帛绢,老师这书上的字句过于精简讳涩,君傲十有八九是听不懂的,我只得用自己理解的意思教道:“世人只知因果命理,却不知因果本无常。势大到了极致,人力所无法改变,便是因果,便是宿命。若人力至强,胜过大势,便可改命。宇宙之中,唯有势才是一切命理的根本,对人来说,大到生老病死,小到饥饱寒暑,无不是因势而达。所谓法术,只是利用或改变天地之间的势而实现的,天地之间充斥着各种各样无穷无尽的势,我们只要感知到能为我们所用的势,便可以借之施法。”
“试想大到日月周行、四季轮换,小到轻风过草、微言细语,凡事凡物都是因果相承,毫无变数,那你我凡人又将何以自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