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惨寰血案
天方鱼肚白。
柳随风早早便起床了,在天府园的院子里转圈遛早。
来到前院的那杆丈长木柱前,停下脚步,抬头望去。
姣好的轮廓似乎比昨日所见时更加枯瘦了。只见那个曾令天下武林豪杰闻风丧胆的女魔头,如今只是身着血污红衣,唇干肉裂,只有闭上双眼后,眼角拖出的飞翘眼线勾勒出的两尾凤凰还是那么的栩栩如生。
息若离被人用铁练悬吊半空,周身及上下左右,各各角度上都缠有铃铛,她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一只诡异的风铃般,微风吹过,叮铃作响。
那些名门正派害怕千华门的人趁着深更半夜守备稀疏的时候来劫人,便想出了这个方法。由八个轻功甚高的武林高手,同时从八个方位出手,用绑满铃铛的绳索捆住息若离。这样,即使他们没有守卫看守,对方来劫人的话,也势必做不到神出鬼没,到那时候,他们只要听见了激烈的叮铃声,便可以及时阻止。
柳随风看着那些随风作响的铃铛,眼色阴沉,陷入了沉思。
金黄色的阳光刺破云层,洒在千家万户的飞檐屋顶上,透着融融的光彩。
辰时刚过,天府园渐渐热闹起来了。
仆人们手忙脚乱,穿梭于园内各个客房中,毫无秩序可言。
“啊——”
一声失魂落魄的惊天尖叫由玉湖院的东厢房传来——那里是五凤阁掌门家眷的住所。
玉湖院位处天府园的西南角。此时东厢房的两页门是敞开着的,由仆人接近时便敞开着。
那仆人觉得奇怪,便向内观望,只见一个妇人装扮的女人被倒吊起一只脚,另一只脚则诡异弯曲,她的裙摆相反垂下,遮住了脸孔,身上被砍得血肉模糊,尸身不住旋转……只是望一眼,可就吓得他腿软跌倒,大声啼叫起来。
“啊——杀人了,杀人了”
又一声刺耳尖叫由天湖院的院中传来——那里是天凌帮的女弟子们居住之所。
一具衣衫不整的女尸,两只手被绑在一起,面目全非,血淋淋的被并肩吊在房梁之上,嘴巴张大,眼珠上翻,几乎要瞪出眼眶般睁着。
“啊——”
那仆人喊叫完后,便忍不住扶住栏杆呕吐起来。
……,……
随着此起彼落的尖叫声响起,宾客云集的天府园如瞬间跌入了人间炼狱般……
“怎么样?”
见到老眉纠结,面色憔悴的王鹤尘,肖玉明立刻迎上询问。
“死了六个,每个院子死一个,都……死了。血,血肉模糊……那些掌门都要找我算帐,我,我……”一时间老态毕现的王鹤尘仿佛没了主见般,魂不守舍嘟嘟囔囔。
李玉容看不过眼昨日还精神抖擞的老前辈变成今日这等模样,一边叹气,一边将王鹤尘扶到椅子上坐下。
他与秦苏对看一眼,秦苏道:“你昨晚可有听见什么?”
李玉容苦笑一声:“我要是听见什么就好了,至少能够及时阻止,就算抓不到凶手,救下一个人也是好的。”
李玉容是玉龙山庄的少庄主,武学奇才,二十岁时便是关东第一高手,连他昨晚都没有听到任何声响,那么可想而知,凶手的武功有多么可怕,竟然能够在这么多高手环伺的天府园中,做出此等残忍大案。
归云楼无知先生秦苏自嘲苦笑起来,看向了一袭白衣,眉头紧蹙的莫音飞与坐在一旁埋头观察自己玉箫的莫悲扬。
他们四人是朋友,各自的能耐各自都清楚。
莫悲扬且不去说,可是莫音飞的功夫也绝不在天府园内任何高手之下,他缄默不语,说明他也没有察觉到任何异象……
“到底是谁这么变态,杀人就杀人,还搞出那么多的花样,真是丧心病狂,禽兽不如。”
千音山庄的武管家——肖玉明就是个肚子里藏不住话的人,只见他怒容满面,口中狠狠骂道。
而答案……显而易见。
众人对望,交换了几个了然的眼色后,房内的气氛便一下子陷入了死寂。
良久之后,只听到一个悦耳的声音缓缓开口道:“人是被掳出天府园后残杀的,凶手每隔一个时辰便在天府园内一角悬挂一具尸体,若是轻功极高之辈,只是潜入抛尸的话,我们发现的可能性就很小了。”莫悲扬冷静的说。
“嗯,悲扬的话不无道理,我就觉得奇怪,按照那种死法,血迹不会只有尸体下方那么多,而且房内其他物品上,竟然没有溅到丝毫……可是,照你的说法,一天有十二个时辰,现在才死了六个,那么接下来的每一个时辰岂不是还会有人死去?”秦苏赞同莫悲扬的话,同时也提出心中疑问。
“不无可能!”李玉容沉声道:“我相信那个凶手昨晚绝对不止掳走了六个人那么简单,只不知道,昨晚还有谁是夜不归宿的。”
“啊?”
一直呆坐一旁的王鹤尘听到李玉容的话,突然叫出一声,浑浊的眼中露出了惊恐与绝望。
“冲,冲儿……”他心痛的说:“我儿王冲……昨晚就没有回来。”
他只当儿子是少年心性,在外玩得疯野就不回家了,这种事以前也不是没有过,可是,没想到这次……
王鹤尘再次跌坐椅子上,绝望垂下了花白的头。
“那距离下一个时辰还有半刻时间,你说凶手下次会将尸体吊于何处?”莫音飞冷着面孔,看向莫悲扬。
莫悲扬抬眼,对上侄子莫音飞那冰冷眸子后,便站起身,揭开茶杯盖子,以手指蘸茶水,在桃木桌上比划开来:“这几个是凶手悬尸的地方,八个方位中,已经占去了六个,剩下的就是东南方与西北方。而东南方没有厢房……”
“那就剩下西北方咯?”肖玉明立刻打断说道。“走,我们现在就去等着他,哼,倒要看看是人是鬼。”
“且慢。”莫音飞伸手拦下急躁的肖玉明,然后,再次看向莫悲扬,冷淡道:“西北与东南是对角,我们若都去了西北,那东南必定空虚。”
“可是,悲扬不是说了,东南方没有厢房吗?”
“东南方确实没有厢房。”莫悲扬抬手将桌上水渍擦干,手执玉箫一转,潇洒走过众人眼前,温暖如絮的嗓音旋绕而来:“可是,东南方有息若离。”
肖玉明总算听明白了。
差点就中凶手声东击西的把戏了。他是被一大早的血案弄昏了头,才颠倒了主次。东南方确实没有可以悬尸的厢房,但是却有一片入门即见的院子,院中囚着万恶根源的息若离……
出了那叫人窒闷的屋子,莫悲扬来到了天府园中的碧水湖边。
湖心亭中两人比肩而立,一男一女。
男子容貌冷峻,女子清丽绝美。只见女子微微侧头,对男子说了几句话后,男子便点头离开了。
这个女子便是昨天先他们一步进入囚院探望息若离的人。
无垢门——柳随风。
莫悲扬扬起招牌笑容,来到柳随风的身边,代替神风站在先前的位置上,柳随风古怪瞥他一眼后,温柔笑容如水波般荡漾出来。
“柳姑娘早啊。”
“早。”
“听家仆们说,你很早便起来在园子里散步了。”莫悲扬微笑道。
“是啊。我习惯早起。”他问得直接,柳随风也答得坦陈。
莫悲扬清雅面容上的笑意加深:“不知柳姑娘可有在散步的时候,听到或看到些什么?”
“你是问我有没有看到凶手吗?”柳随风不想和他绕弯子。
“也可以这么说。”
“没有。我只是在园子里随便转转。”柳随风温和回答,她干脆转过身直面莫悲扬。
“哦。”莫悲扬也不急,乐得与她对视。
总的说来,这二人面上都带着笑。但不同的是,柳随风只是笑在表面,就和男生有时的‘耍帅’基本属于同一个层面的,重形不重神。莫悲扬则是笑自心发,或者说,他比柳随风更懂得如何去笑,最起码他的笑,不管什么时候看起来都是真诚的,形神兼备。
“那敢问柳姑娘昨晚戊时在做什么?”
两人沉默片刻后,莫悲扬继续发问。
“……”柳随风的笑有些了然。“说了半天,原来莫公子在怀疑我是那个杀人的凶手啊。”
莫悲扬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嘴角含笑看着眼前的女子。
柳随风垂眸一转,笑得越发温柔:“莫公子太看得起我了。”
说完,柳随风皓腕一转,伸至莫悲扬面前,缓缓说:“我不会武功,如何能够杀死他们。”
莫悲扬看着伸至眼前的白皙手腕,丝毫没有犹豫便往她的脉门搭去……
良久……良久……等得柳随风几乎耐性全无,不禁开口询问:“莫公子可探好了。”
有没有武功一摸脉门即知,他有必要摸这么久吗?
“啊?”莫悲扬难得一怔,感觉手下的腕儿在转动,才恋恋不舍的放开了。
“怎么说?”柳随风追问。
莫悲扬清明的瞳眸紧紧盯住那女子,在柳随风快要觉得不好意思的时候,悦耳的声音才开口道:
“我也不会武功,就算姑娘是武林高手,我也是摸不出来的。”
“……”
柳随风觉得自己的脑中有一段时间是空白的。
千音山庄不授武……她怎么就让一个武学历史比她还‘纯洁’的人来探她的脉息呢?
“那……”柳随风觉得自己要说点什么才好。“那你抓着我的手那么长时间干什么?”
柳随风觉得自己的脾气应该是蛮好的了,要是正常姑娘的话,起码先梨花带雨哭闹个几声,哪里像她只是面露惊愕。可是她没有想到的是,眼前这个笑容灿烂的男人接下来的话更加叫人吐血……
“女孩儿家脸皮薄,姑娘的手腕都伸来了,我若不抓住,那你岂不是要生气了?”
“……”柳随风将头转至一边,深深吸了一口气。
有点难沟通啊……
“……对不起。”算了,亏吃都吃了能怎么样呢?干脆退一步道歉,看能不能引出他的愧疚之心。
“咦?姑娘此话何解?”莫悲扬笑得天真。
“……”
很难沟通啊……
“我是说……是我的错,我把莫公子想得太过君子了。”这可是极限了。
“哦,没关系的。姑娘下次注意即可。”莫悲扬理解的说。
“……”
难以沟通啊……
柳随风当场缄默。
转回了身子,看着湖面,暂时还没有发现他们之间的对话目的似乎已经偏离了初衷。
“对了,柳姑娘和他是什么关系?”
“……”
到底是谁传说千音山庄的人不问世事,清心寡欲的?是谁昨日一见到还觉得他是世上少有的清雅之人的?
“就是刚才离去的那一位。”莫悲扬怕柳随风不知道他指的谁,又添了一句。
“……”柳随风深吸一口气呼出后,一不做二不休,随口答道:“未婚夫。”
希望这位公子可以听出她口气中的不耐,速速离去,岂知——
“是吗?在下觉得不像。”
“……”柳随风表情僵硬,努力维持着面上的一抹微笑,咬牙切齿道:“哪里不像了?我与风哥哥自小便定的娃娃亲,我爹爹在生我之前,风哥哥便是他的徒弟了,风哥哥名叫神风,爹爹就为我取名随风,自然是希望我嫁夫随夫了。莫公子可有问题了?”
柳随风大口大口胡诌着,这回莫悲扬也不拆穿,只是一个劲盯着她看,那种眼神不是柳随风多心,怎么看怎么像是洞悉一切的样子。
不想再与他说些没有意义的话,柳随风想要离开。
湖边上一个乌衣男子正向湖心亭跑来,却是千音山庄的武管家——肖玉明。
“悲扬,快去前院,千华门的人来了。”
肖玉明的口气很是焦急,他快速奔到莫悲扬身前,抓住他的臂膀便往亭外拉。
“可是,我正与柳姑娘说话呢。”莫悲扬的口气十分的理所当然。
柳随风心下颇觉安慰,原来他的这种看不清事态的性子并不是只针对她一个人的啊。
“什么柳姑娘?”
肖玉明顺着莫悲扬的眼神看过来,到底是什么柳姑娘比千华门的人还要重要,悲扬口中的柳姑娘……还真是……漂亮啊。
柳随风端丽温柔对他一笑,肖玉明只觉片刻失神,还是被莫悲扬拍醒的。
原来这位就是昨日先他们一步进囚院,‘白衣爱笑’的柳姑娘……
“既然大敌来到,莫公子与我的谈话下次继续即可,请。”
说完,柳随风率先步出了湖心亭,向前院走去。
当三人赶到之时,只见场面已经趋于混乱,全场充满了内力波动,江湖人无一不是聚精会神的观战,底蕴十足的悦耳箫声弥散了整个前院。
吹箫的,正是莫音飞。
他潇洒身形立于房檐之上,俊彦秀目紧紧盯着场中央正与七大派掌门缠斗的艳衣男子。
“来的是千华门流萤堂的俞无双。俞无双性情暴虐,看来昨晚的事,十之八九就是他干的。”肖玉明站在一旁观战,口中说道。
莫悲扬没有接过他的话茬,反而开始向四周环望,除了跟随俞无双前来的十几个全身缠着白布,鬼形诡影的鬼奴。
千华门是控制苗疆的第一大门派,但传功方式相当阴毒,华千枫的门众入门,在身体内植入‘噬魂蛊’后必然都要经过一番毒物的彻底浸洗,以增强抗毒功力。而用毒的等级制度分明,地位越高用的越毒,有可能终身无解,鬼奴是千华门中地位最低下,也是最普遍的,所以,用来浸洗他们的一般都是毒性很浅,好解,但腐蚀性强的毒物。大多数人经过那种浸洗后,都会皮烂容毁,最后不得不将自己缠上一层又一层的黑布来掩盖自己的非人惨状。
“只来了他一个吗?”莫悲扬观察完后,随意淡然的问道。
柳随风睇了他一眼,据实说道:“就他一个,我们这边的七大掌门可全都在动手了。”
言下之意就是,以七敌一,如果还有别人来帮俞无双的话,岂非立于必败之地?
身旁两人同时看向她。
她扬眉,表示不再多话,往场中看去。
不绝于耳的箫声虽然霸道,却不是她想象中可以制服全场的《千音谱》。这莫音飞当真没有得到他老子的三分真传啊。
“你们庄主似乎快不行了吧。”
从她这里看都可以看到莫音飞已经是汗水涔涔了,吹箫时一口气接不上一口气,当真痛苦。
“嗯,音飞他并不擅长音律。倒让姑娘见笑了。”对于柳随风的暗讽,莫悲扬似乎能够坦然接受,并且完全赞同。
柳随风奇道:“莫公子不去帮忙吗?”
“我?”莫悲扬指了指自己,然后气定神闲的缓缓摇头。
柳随风只当他有自知之明,却敢坦言承认,觉他的心胸还算开阔,也没再说什么。只是,她没有看到的是,当她提出让莫悲扬上场帮忙时,肖玉明那黝黑的脸上浮起的笑容很怪异。
“音飞太倔强,等他忍无可忍的时候才会出手,不需要他人帮忙的。”
像是要印证莫悲扬的话似的,只见原本长身立于屋檐吹箫的莫音飞,突然一转手,将手中玉箫‘唰唰’两声便插入了他对面的墙壁之中,入墙三分,可见内力之深厚。
莫音飞整个人疾晃而下,插手七大掌门中,几个转身支肘,便将七大掌门一一隔开,然后,自己孤身和俞无双展开拳脚。
这个变数是在场多数人都没有料到的。
千音山庄庄主……武功也很高强啊。
千音山庄到底还有多少本事是为人所不知的。
柳随风紧紧盯着莫音飞的一招一式,那个始终让她觉得少点什么的莫音飞直到大展拳脚功夫的时候才算是完整的。
斯文,并不适合他。
身为庄主的莫音飞,为了维持千音山庄的招牌,每日勉为其难强装斯文,难怪只是流于表象,无甚神采了。那就好像明明是一只老虎却整日被人抱在怀里装波斯猫那般的心情吧。
再回头看一眼身旁的莫悲扬。
其实他才是一只真真正正的、仿佛天生懂得如何优雅的正宗波斯猫吧。
感觉到柳随风的目光,莫悲扬对她爽朗一笑,朗朗如日月之入怀,天地顿觉失色……罪过啊……
此时,失踪了近半个时辰的神风不知道从哪个角度闪入,完全没有惊扰场中大战的返回到了柳随风身旁,似有若无瞥了一眼她和莫悲扬二人后,便默不作声站立在侧,一同观战。
莫音飞的功夫真是不错。
电光火石间阻断了俞无双的退路,干净利落一回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扭转乾坤。所有的动作一挥而就,一气呵成,当真是势如破竹,不过前后三十招,先前还稳占优势的俞无双竟已有落败之相。
“好!”
“莫庄主好功夫。”
一旁的喝彩声不绝于耳……看来今后莫音飞要恢复‘本尊’行走江湖还是有望的嘛。
‘叮铃叮铃!’
清脆的铃声此起彼伏响起。
俞无双眼前一亮,使出几个虚招,口中娘了吧叽喊道:“不打了不打了,热死人了。”
说完便一个飞退,逃开了莫音飞的凌厉攻势。
他站定后,妖媚靠坐到了台阶上,右腿优雅的搭在左腿膝盖骨上……柳随风这才看清了他的一身打扮。
真是动看靓丽,静看俗气。
俞无双是一个七尺男子,方额宽脸,非常壮硕,偏偏浓妆艳抹,故作娇态,以虎背熊腰之身作那柔若无骨之态……一阵恶寒。
还有那身打扮,才真真失败到了极点。
大红色绸袍外衣也就算了,内里竟然还穿着碧绿色的绸裤,腰带是金色的,里衬是蓝色的,就连头上插的凤钗也是缀了流苏的……这人的品位……说差到极点都是抬举他了。